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与干硬泥土碰撞的脆响,对纽轱辘-格泰来说,是胜利之歌。
五百名八旗骑兵,五百名这个时代远东最强的军事力量。处于十七世纪的马痴不会知道八旗子弟在十八世纪腐化堕落到怎样的程度,更不会知道十九世纪时他们在英军的洋枪洋炮甚至太平天国的大刀长矛前何等不堪一击,就现在来说,他确实有这个信心,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在路途上,格泰预想过所有的可能,其中最坏的,也无非是明军弃庄而走,再放上一把火什么的。
而对手没有弃庄而走,也没有放火,就着月光,他可以看见房屋间攒动的人影,很显然,明军布下了防线,等待与五百骑兵交战,这很好,应该说是非常好。
杀戮的快感,嗜血的兴奋,再一次充盈在格泰的心中。防线么?可笑的方向!那有什么用,那算什么!就算是坚实如沈阳、济南城墙,不一样在我大清的猛烈攻击下失陷了么?没有人能够阻挡八旗的兵锋,除了……
除了袁崇焕的宁锦铁壁。没错,那家伙是修城专家,不过也仅仅是修城专家而已。当他试图把宁远城式的高城壁垒扩展到整个防线,虽然为当时还叫后金军的清军造成了困扰,但也注定了他的结局。
……爱新觉罗-多尔衮提出了那个计划,据他所说,在宁远之战同一年的五月初六,也就是所谓的明朝京师天火之日,他得到了神灵的启示。而那个计划,在此后多年里有条不紊地施行着,一点一滴,亦步亦趋,慢慢地损耗着对手的鲜血。
袁崇焕和毛文龙,一个正面铁壁防御,一个以皮岛为基地骚扰反击,有着两个人在,天命汗征服关外乃至天下的宏伟计划就无法实现,而解决这一切的方法,则是诱使他们互相残杀,让明的右臂扭断左臂。
在多尔衮周密的策划之下,袁崇焕确实落入了那个陷阱,他用天子赐予的尚方宝剑,斩杀了“拥兵自重”的毛文龙,从而彻底把整个前线的指挥权握在手里。而据说在核实情报的那一刻,多尔衮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让袁崇焕死守在自己的宁锦铁壁中把,建州的巴鲁图有着更多的猎物,朝鲜、蒙古,还有顺天……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多尔衮是这么说的,而皇太极是这么做的,在此后的数年里,后金军成功地利用了袁崇焕静态防御机动性太弱的软档儿,闪击了朝鲜,并打的蒙古诸部臣服在自己脚下。而当迷信高城壁垒的袁崇焕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无可挽回了。
蒙古倒向后金一方之后,后金军就得到了从西侧绕过宁锦铁壁,直接攻击顺天的途径。纽咕噜-格泰也参与了那次大进击,对顺天近郊掠夺的盛况至今记忆犹新。许诺五年平辽结果不到一半时间让对手打到京师边缘的袁崇焕,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他被崇祯皇帝处以凌迟,而那些觉得被这厮骗了的顺天府市民,咬牙切齿地生啖其血肉……
而这一切,都在睿亲王多尔衮计划之中。
潜伏在京师之内的探子,混在愤怒的人群之中,撕下了袁崇焕尸上的血肉,这块肉被细心地晾干,然后送到了盛京。多尔衮拿着那块人肉干,微笑着把它切成三份,分别喂给自己豢养的熊罴,阿齐格豢养的海东青,以及多铎豢养的狼吃。
而那一刻,诸多巴鲁图都在场,睿亲王自豪地宣布:“看见了没有,无论是怎样的南蛮子,无论他有什么本事,最终还是一样的下场!他们会死!挣扎的越激烈,死的越惨!而在他们死后,也无非是罴、鹰、狼的食物,食物而已!”
天命汗努尔哈赤手下的巴鲁图,是天生的捕食者,大草原上的蒙古部落是不错的帮手,至于关内那些农耕为生,满口什么仁义道德的南蛮子,都是不堪一击的,绵羊般的存在,他们辛辛苦苦耕种一年,无非是为了北地的征服者提供食物,他们天生就该被残杀,欺凌!这种足够扭曲、浸泡在毒汁中的思维方式,从那一刻起,更深地刻印在格泰的脑海里,让他更加疯狂地战斗、掠夺、杀戮……
而今夜,血红的杀戮之门,再次打开了。
声音,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并非马蹄的响动,也不是阵前的叫嚣,那个声音……和这即将化为血泊的战场格格不入……
小女人的声音么?
格泰原始的兽欲醒来了,女人,女人!作为战利品重要组成部分的女人!在辽东,在顺天,甚至就在不久前的济南,他不知道玩弄过多少,他不知道摧残过多少,但这还不够,不够!他想要,想要更多!更多!而那些足够悦耳,很显然是属于少女的声音,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这很好,这实在太好了!
马痴环视四围,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那个声音来自远方,至少是战场意义上的远方,换句话说,在普通的弓箭射程之外。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格泰抬起头,目光凝结在蒲家庄最高的屋顶之上,他麾下的骑兵也做了同样的事情,所以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减速,止步,骚动,遇到不可思议之物的骚动。
身穿黑衣的小巧身形,就矗立在屋顶之上,在农历十六的月亮照耀下,她的头发随着夜风飘舞,闪烁着苍白的冷光。
很显然,她是阑珊,就是那个白毛妖女,被老萨满彦木吉高度评价,并且好好气了格泰的主子一顿的妖孽。
她现在……手里拿着一个貌似喇叭,却大的多、以至于需要架子才能立在屋顶的存在,而通过这东西,刺莉花灵的声音正飘扬到五百骑兵的耳朵中来。
“扭头,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若是再靠前一点,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呸!你这妖孽,你这臭婊子!”格泰先吼了一嗓子,然后发现音量不够,于是让那些负责护卫的亲兵一起吼,“还不快快投降,在我大清的兵锋之下留得贱命!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投降?你在说笑话么?”阑珊笑了,笑的很促狭,“这里需要退却和投降的有五百人,都在你那边的说。”
“你……”格泰先是语塞,然后转为狂笑,“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和那些无耻、无能的文官一样,想用花言巧语来拖延时间,等着援兵来救你们是不是?这骗的了别人,但骗不了我……”
“我没有骗你,援兵当然存在,但他们距离此地至少有两到三个时辰路程的说。我记得你们这些所谓勇猛的巴鲁图所干过的事情,记得很多,在一个时辰之内彻底地毁灭一个村庄,并不是什么太离谱的事情……”
“你知道?知道就好!话说你这妖孽是不是想用什么妖法离开此地,然后把这庄子里的人留着等死?”
“我不走,我根本没必要走!因为我将见证蒲家庄大捷,等死的家伙,恰恰是你们!”
格泰稍稍挥了挥手,低声命令道:“神铁臂,把那妖女给我射下来。”
“是的,主子。”
每一个时代都有精锐存在,如同在很久以后存在狙击手瓦西里一般,“神铁臂”也是同样类型的存在,他本来就是建州最有名的猎手之一,编入八旗后更是声名远扬。如果你见过这个人,那么首先会发现他的双臂粗细不一样,而且脊柱已经扭曲了,和从小训练射箭的英国长弓兵一般,这就是用尽所有潜力拼命射箭的代价。
神铁臂的杀戮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比普通羽箭沉重两三倍的三棱锥铁箭,在普通弓箭的射程上足以洞穿盔甲,另一种则是用普通的羽箭,但射程是普通弓箭手的两倍还多,而就现在白毛妖女所处的位置来看,她的死期已经到来。
格泰还带着一群亲兵和庄阑珊对骂,而神铁臂翻身下马,运足气力,把一张大铁弓拉的如同满月,索命的箭羽,呼啸而至。
金属碰撞的响动,还有少女不屑的轻笑。
一把黑色的铁伞在阑珊手中展开,护住刺莉花灵的大半身体,而那支穿越如此距离依然势头凌厉的羽箭,在碰撞之后,无可奈何地落下,嵌入屋瓦之间。
铁叶伞果然名不虚传,外加姐姐十天前寄来的软猬甲也穿在黑色短打里面,看似没有重甲步兵那样披挂整齐,但实际上,阑珊的防御,比他们低不了多少。
自己果然是天选之人,确实是用这个年代最高技术武装起来的存在呢……相比之下,那些落入圈套还不自知的清军骑兵倒是显得有些可怜的,不过……自己为何要可怜那些以征服者自居,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让好战之人在战场上被消灭,本身就是最公平的结局!
“你的偷袭无效,纽轱辘-格泰,而现在……战斗开始了,夜空中闪烁着你的死兆星!”阑珊言毕,一手抱着扩音器,一手撑着铁叶伞,从屋顶跳下,隐没在蒲家庄的黑暗之间。
下一秒,密集的弓弦响动跃起,清军的前锋,被矢羽营的密集火力,覆盖了。
阑珊的到来是意料之外,但敌人落入圈套却是在意料之中。
冲天大王李文胜是个看的开的人,这个看到开意思是他可以轻易接受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存在,例如阑珊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之类的事情,他的解决方法是根本不去思考,只知道这白毛小丫头片子可以治伤救人,可以带来战斗上的好运,就足够了。
三百五十名步弓手和两百名盾手已经安排就绪,只要阑珊宣布战斗开始,他们都会敌阵射出锋利的箭矢。而在步弓手和骑射手的对决上,李文胜对前者有足够的信心。
马的目标比人大,人用双脚踩住马镫,并不能完全施展出双脚着地的时的全力。骑兵的主要优势在于机动性,说白了就是我追的上你,你追不上我,你打不过你跑不掉你完蛋了,而我打不过你我逃之夭夭,等养好了伤再来找你算总账。骑射手不迂回,不包抄,摆好阵型和步弓手对射的话,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阑珊的“屋顶挑衅计划”为矢羽营提供了集火的条件,在八旗精锐把手伸向角弓的同时,第一轮箭雨已经进入了下落阶段。
弩比弓力度大,但同样力度的弩弹,射程却不及弓箭的三分之二,这就是箭矢尾羽的修正作用的体现,在较长距离的射击中,角度的选择甚至比初速度更重要。
现在,增加了下落动能的箭头,正毫不客气地落在清军前锋的身体之上,骑手本身有盔甲的保护,但马却没有这么幸运了。大量的箭头刺入战马的皮肤,箭头上浸润的青黑色毒素弥散开来,虽然没有强化过的乌头毒药性发作需要一点时间,但很显然,战斗的先机已经归于守方了。
八旗兵被激怒了,这种激怒迅速化为了攻击,双方的箭雨都如此的密集,以至于甚至出现了“矢交坠”的景象。但大多数箭矢还是击中了目标,尽管往往是盾牌、马匹、盔甲,而非人体。
“射击!射击!给我玩了命的射击!阑珊姑娘都说了,老天爷讲要完蛋的是那些骚鞑子!不要担心箭不够,蒲家庄里囤积的箭矢够你们射上三个时辰!射,快速地射,*的那群鞑子抗不住,发了疯地冲锋就是胜利!”
李文胜说的没错,远程交锋只是前奏,而随着八旗骑兵丢弃骑射决胜的幻想,开始急剧加速而接近,企图冲破防线的时候,血浸的正章,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