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间的猎人间流传着一句老话:“只有最笨的狗熊才会掉进同一个坑两次。”
纽轱辘-格泰小时候嘲笑过这么笨的狗熊,而他现在和当初嘲笑过的对象没有任何本质区别。
马痴见过手雷,但昨天晚上那种重到足以砸死人,一炸开倒一片的大家伙是第一次见到;他当然也见过地雷,可今天这种踩第一次不爆,踩第二次才大爆特爆的新鲜玩意儿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马一起升天,确实如同格泰所料,若是距离远点看或许还很壮观,问题在于,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
轰轰轰轰轰!(地雷爆炸声)
啊哇哇哇呀!(人和马的惨叫大合唱)
碰碰碰碰!(人和马的身体落地的声音)
哎哎哦哦哦……(半死不活的喘息声)
汩汩汩汩汩……(缺胳膊少腿儿往外喷血的声音)
格泰到底是个头目,二十多年杀人放火磨练出来的糙皮厚肉,再加上防具,命还真就比普通小兵硬不少,他身下那匹马四肢全断,眼瞅着不活了,而他自己却从半空中掉下来摔在马肚子上,四肢及其他重要器官完好,就是被硝烟和尘土呛的睁不开眼,一边咳嗽流泪一边迷迷糊糊地听见有*近的脚步声。
伏兵!肯定是伏兵!听这声音来的速度肯定跑不掉,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装死……格泰为了增加已被击毙的*真效果,忙把不知是人血还是马血反正黏糊糊腥不垃圾的玩意抹了一脸,然后把脸贴在地上,尽量压住呼吸。
骠骑营统领马大疤看着这一大片爆炸后的狼籍,赞道:“妈了个巴子的,姓谢的捣鼓出来的东西还真不赖!你看,这么多鞑子就跑掉不到十个,剩下的连人带马全趴了!”
“马千总,”明兵甲插话道,“这边还有二十个主动投降的饭桶,怎么处理?”
“拉过来,让老子瞧瞧!”
二十个五花大绑的济南伪军哭爹喊娘地被纠过来,嘴里喊的都是“小人冤枉,小人是被鞑子*着过来趟地雷”之类的话,马大疤对每人腹部踹了至少四脚,个个都露出肝肠寸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表情后表示满意。明兵乙则不失时机地问那些被炸趴的清兵怎么办,马大疤说看见还能动的敌兵就补上一刀,脑袋割下来邀功,身子就堆在这里喂乌鸦和野狗,至于那些马么,看样子都炸的骑不了了,干脆都作为马肉带回青州去,废物利用做个马肉火锅还是可以的嘛。
趴在地上装死的马痴扭轱辘-格泰一听急了,这些可都是我大清的千里良驹,如今却被这些耍阴招的南蛮子炖火锅吃,要是天命汗努尔哈赤知道了,估计要气的从坟里爬出来诈尸。他转念一想现在不是给马担心的时候,更倒霉的是自己,现在……
不用睁眼,光从声音上就足以知道明军说到做到,用长刀砍头的功夫娴熟的很。但凡到了这个时候,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往日里的什么架子、尊严统统荡然无存。在砍刀落到自己脖颈之前,纽轱辘-格泰忙不迭地站起,双手乖乖地举过头顶。
马大疤呲着牙打量着这个投降的清将,确定和昨夜那个偷偷逃走的家伙完全一样之后,抬起大脚,猛地朝格泰肚脐部位踹去。
“坚壁清野,是这样么?”
阑珊看着不断加入平民百姓,越来越庞大的队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的,”庄子固点头,“山东和有边墙保护的辽东不同,也和沟壑纵横的山西不同,这一大片都是一马平川,对敌方骑兵‘打草谷’十分有利,这个时候要么躲进城,要么藏进泰山,留在村子里意味着什么,我想你知道的,阑珊。”
“宰杀,彻彻底底的宰杀,或者是饿弊,而且……”阑珊想到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百姓被清军捉起来,驱赶着用来攻城挡炮火,那么我们该……”
“大炮继续轰下去,等打赢了仗,好好地把他们的尸首埋起来,找和尚什么的多念几次经超度亡灵……必须这样做,因为只能这样做。”兖州总兵说出这些话,表情尽可能平静,但刺莉花灵能从他的眼里读出痛苦。
“还是说些别的吧,”阑珊能感觉到气氛的肃杀,这是一场万人级别的鏖战,而这种事情,从前貌似只在和西门戎一起玩《三国志》的时候遇到过……看着屏幕上小兵对阵厮杀,那表示人数的数字一点点减少,和真正参与其中,感受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急速凋零,那是完全、彻底地不一样的,“嗯呐,堂兄的刀似乎比从前那把宽了许多……”
“没错,”庄子固笑笑,“上次崩刃以后我也想通了,无论唐直刀、倭国武士刀还是戚家刀这一类的利器有多么锋利,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耐用。侯军师告诉我一些很老的故事,有关唐直刀是怎么衰落,普通的大片儿刀是如何兴起的故事,阑珊,你想听么?”
“不胜荣幸。”
“昔日大唐极盛之时,兵威远至万里之外,很多仗都在西域之西的沙漠里和大食国打。沙漠干旱、酷热,敌兵往往不穿重甲,用的也是弯刀之类的轻兵器,所以以锋利见长的唐直刀渐渐成了主流,但是到了安史之乱之后,朝廷再也没有那个财力大量生产直刀,而且在朝廷与藩镇、藩镇与藩镇的漫长混战中,内地远比西域之西潮湿,被甲、重兵器的比例也高的多,普通的直刀用不了多久就崩了口,因为刀身太窄很难再次磨出刃来。于是工匠们把直刀加宽,加厚,形状上也有所改变,这些刀并没有多么锋利,用料也宽泛的多,但因为够宽够重,往往可以用上几年,甚至几十年,这就是大片儿刀的来历。”
“嗯呐,堂兄真是兵器专家,小女佩服!不过……按照我听说过的讲法,当初在微山岛的时候,那些大片儿刀似乎并不好用啊?”
“因为那些刀用的材质太差,炼制的时候火候也不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专门在兖州召集了很多工匠,让他们炼钢、铸刀,试刀,并且和造价一一对比,终于发现几个从苏州来的工匠用‘苏钢法’制造出来的钢够便宜,造出来的刀虽然说不上特别,但坚硬锋利程度至少在中游之上。”
“现在赤心营的兵丁用的都是新刀么?”
“没错,这些新刀、新矛都定好了规格,按照你不久前所说的西门戎的‘流水线’做法,每个工匠只负责自己擅长的工序,最后出来的产品就很稳定。而赤心营的特点也正是‘稳定’,和不断有新花样出现的神火营不同,他们需要的就是最朴实,也最实用的战术,撕开敌人的阵型,自身的阵型不乱,无论面对多大的损失都不许崩溃。我希望他们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自己也要做到这一点,这就是军人之德……不过阑珊,我并不希望你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
“你不是秦良玉,”在愈加浓重的暮色里,阑珊的身形愈加显得瘦小,似乎融化入黑暗一般,“你不是穆桂英,你也不是花木兰。那些能上战场的女人,个个都有足够的块头,力气也不小于普通的男人,而你……”庄子固看着阑珊的细胳膊小腿儿,叹了口气。
“又看不起我了,”白发少女雪色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我是了一道人的徒弟,我是刺莉花灵,我会法术的说……”
“阑珊,”庄子固压低了声音,“我相信你会法术,我相信你是天选者,我相信你说的一切的一切。但是我还想说,不要太骄傲、太冒险,否则要出问题的……好么?”
“知道了,知道了!“阑珊在表面上点点头,心里摇了摇头。
“禀报巡抚老爷,”乌鸦嘴衙役永远是消息灵通人士,“大事不好,被派去侦察和骚扰蒲家庄的大清兵几乎全军覆没,一百个人过去,一共就回来十个。”
“知矣。”
“禀报巡抚老爷,大事不好,格泰大人不在回来的人之中,生死不明……”
“知矣。”
“禀报巡抚老爷,大事不好,到济南周边继续搜刮……哦,不,是搜集钱粮和牛马的队伍又遭到打击,那个叫什么一阵风楚中昊的家伙带着一帮刁民,用扁担和锄头把李守备的手下打的满脸花……”
“知矣。”
“禀报巡抚老爷,大事不好,现在城里贴满了‘济南十大神兽’的传单和涂鸦,韩大官人带着一帮子部下去搜捕,可越搜,贴的越多……”
“知矣。”
“禀报巡抚老爷,大事不好……”
“知矣。”
……
对这一连串坏消息,方大猷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闹,闹,继续闹!无论闹成啥样,都要保持不知所措、力不从心的假象,因为这是“装傻充愣”的一部分……一切尚在老萨满彦木吉的计划之中。
青州城,夜。
被马大疤踹到吐胆汁的格泰被捆成粽子状带到城里,他做好了应对所有严刑拷打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但实际情况和他想象的正好相反。
没有折磨,没有虐待,刺梨营女军医们给他处理好伤口,然后迎接他的是好酒好肉,甚至比在济南姓方的孝敬他的还要丰盛一些,白毛妖女庄阑珊亲自给她斟酒(要不是身旁站着两个手持鬼头刀的侍卫,格泰恨不得直接掐断她的脖颈),兖州总兵庄子固视他为座上宾。按照马痴从前对明人的了解,估计又是搞什么收买人心的干活,而格泰的对策是给肉我吃,给酒我喝,但是要是想让我为你们做事,或者吐露什么机密,那是连门儿都没有。
但实际情况是庄子固和庄阑珊并没有说更多的话,招待完毕以后专门安排了一间宽敞的房子给纽轱辘-格泰住,除了不能随便出门外,那几乎是贵宾级的待遇。格泰在软乎乎的床上辗转反侧,虽然酒喝了不少脑袋昏昏沉沉的,但就是睡不着。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招降不象招降,说人质……自己这个被阴招搞翻两次的倒霉蛋,是我大清的耻辱,在百胜的巴鲁图眼里根本就不值钱,当人质也没多大意义。马痴越想,越觉得古怪,心神不定地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人影一闪,窗户纸破了一个小洞,一个小小的布包,准确地扔进房间来。
什么玩意?格泰捡起那小布包,打开一看,之间里面包着一张仔仔细细折叠好的纸,上面写这比苍蝇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字,全是满文,基本内容是我是豫亲王多铎派来的卧底,在青州城内潜伏了已经好几个月。我可以协助你逃跑,只要这样这样这样办就可以,云云。
马痴先是惊喜,然后渐渐被狐疑所笼罩,不对,他感觉不对!豫亲王多铎现在不是和英亲王阿齐格一起攻打李闯么?就算有卧底也是往山西、陕西派,跑到山东来叫什么玩意儿?而且这“援助”来的太是时候,一看就是个陷阱!我纽轱辘-格泰虽然没有南蛮子那么狡诈,但这点把戏还是看的出来的,想让我跌第三次跟头,门都没有!
格泰想毕,把那张纸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