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元年十月初八,清军占领下的顺天府。
人往往就是这样,得到的时候不去珍惜,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可贵。明太祖朱元璋认为,强盛一时的元帝国之所以土崩瓦解,症结就在于群臣为君主的威严所迫,只敢说好话,不敢言弊政,到了真正无法收拾的地步,一切都已经晚了。于是他老人家在建立明朝之后专门设立了一条制度:“不杀言官”,这条制度在明朝前期自然是有助于政治清明、国力强大,可惜和一切其他制度一样,时间长了,总要变味儿。
明代后期的文官是很有名的毒舌群体,骂皇帝水平是一流。其中最有名的事情发生在万历年间,因为明神宗宠爱三儿子福王,想立他为太子,结果触犯了嫡长子继承的宗法制度。文官们抓住这个机会,奏折飞的如同雪片般,措辞文雅不带脏字地把朱翊钧骂的狗血喷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你要问万历生气不生气?那确实生气,可是偏偏没法违反祖上的规矩,对那些骂上瘾的言官及其他大臣确实一点辙都没有。后来万历也想通了,硬的不来就来软的,朕不和你们争论,朕躲在后宫图个耳根子清净总可以了吧。皇帝被朝臣骂的躲起来了,文官集团的力量更加强大,可惜这些人信奉斗争高于一切的哲学,现在皇帝非暴力不合作了,文官集团内部的矛盾就成了主体,一时间朋党林立,东林党、楚党、浙党,到天启年间又来了个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派系庞杂,斗来斗去,一直斗到顺天府的主人都换了,这群沉迷于党争的吵架高手才算刚刚明白过来一点不对。
李自成是个粗人,对这群眼高手低的前朝文官自然是没好脸。不过李自成来的快,走的也快,在北京呆了不过月余,影响有限。等多尔衮气势汹汹地进了城,前明文官们才真正发现新老板不好对付。后金和清可没有什么“不杀言官”的祖训,砍起不顺眼的大臣或者干脆叫奴才们的脑袋来不眨眼。当年和明朝皇帝争斗的技巧,现在在清朝摄政王面前全部成了找死。遗臣子们追悔莫及,却毫无办法,几个不识时务的家伙被处理掉以后,剩下的文官也都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越来越深的冷风里,渐渐噤若寒蝉。
新的主子不好答对,那些识时务的官员们就开始研究小道消息,目的是预估多尔衮心情如何,到时候自己该说啥话,否则万一说错了话,触怒了睿亲王掉了脑袋,那可是亏大了。
“百胜的巴鲁图”和讬率军南征,群臣心想胜券在握,自然是上书大赞睿亲王英明。但是这牛皮吹的太大,好听话说出了口,甚至写上了纸,可就收不回来了,等众人发觉前线传回来的消息不对,再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和讬兵败被俘自杀的事情传到顺天,屁滚尿流的逃回来的老萨满的四个徒弟以及其他败兵佐证了消息的真实。在此后将近一旬的时间里,多尔衮处于火山爆发前夕的高温状态。朝臣们吓的腿肚子转筋,哪敢说什么别的话,“嗯嗯啊啊啊奴才无能,呜呜唉唉唉主子英明”成了最普遍的和事佬用语。
睿亲王心想,这群朝臣屁用没有,要不是为了安抚民心,真该趁早剁了节省粮食,于是在下朝之后和满洲八旗权贵族老们一起研究这个事情,虽然提出了一些建议,但多尔衮总觉得不好,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还是要靠智囊啊。”
所谓智囊,说的是范文程,此人自从在抚顺之围中主动投靠我大清以来,一直是最高级别的谋士。包括挑动袁崇焕和毛文龙互斗以便各个击破的一系列复杂精妙的计谋,其具体实施方案都是范文程设计的。不过这个智囊或许是殚精竭虑过了火,身体一直很成问题,这半个月就是感冒伤风过于严重,所以没法来上朝的。
多尔衮换上便服,叫上一些奴才带上各类名贵药材,去范文程家探病外加求助。到了范宅遇到了一个叫孙之獬的家伙,自称是范文程的徒弟。见到权势遮天的摄政王,孙之獬满脸诚惶诚恐,请安请到舌头抽筋,磕头磕的铿铿直响,脑袋上的包肿的都有鹅蛋大了,还没有结束的样子。多尔衮一边看着这无耻之徒没水准的闹剧,一边努力压制心中窝火,耐心地等着智囊出来。
范文程听说睿亲王千岁屈尊来探望自己的病,心情十分激动,全身代谢系统和免疫系统加速运转,十停儿的重感冒一下子好了五停儿。君臣寒暄过后,多尔衮单刀直入切入正题,把从前线传来的败绩、满洲族老们的商谈结果一股脑地告诉范文程。智囊本来在养病之中也多少听到点风声,现在更是得到了翔实的资料,双目微合,开始思考。
一袋烟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眼看着就要到半个时辰,范文程的脑筋还在高速运转,孙之獬缩在一边犯憷,而多尔衮打了结的眉头倒是慢慢解开了,根据他以前的经验,这次肯定是有办法解决了。
果不其然,智囊范文程的双眼睁开了,眼神睿智万分、精光锃亮,显然是经过长期思考,业已充满把握的体现。
“虎系金铃谁解之?解铃尚需系铃人。”范文程沉吟道,“睿亲王殿下只要按照老臣(注意他和其他清臣的称谓区别)的计划而来,则迎刃而解矣……”
“好!我大清之智囊名不虚传!”多尔衮朝孙之獬做出一个“你小子还不快滚”的眼神,后者顶着头上的大包,规规矩矩的滚出去了,“快说来听听!”
“睿亲王殿下可知,山东的明军为何如此难缠?”
“因为他们有士气……”
“殿下所言极是,明军以往之所以一败三衰,非兵不利,器不善,弊在胆怯。那些所谓的兵丁无非是想吃粮饷的农民,心里天天想着无非是混一天是一天,很多根本就见过人血,哪有我大清巴鲁图般气吞山河、拼死决杀的勇气。如此军队,即便披坚执锐,就算数量庞大,还不是一个败字。”
“智囊所言极是。”
“而庄子固手下的军队有七个主要来源:从北地带来的老兵,扬州新征之兵,收编的微山湖水贼,收编的兖州土贼,赵应元的旧部,青州新征之兵,济南三大帮,这里面除了从两个城市新征之兵可能略差外,其余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亡命之徒。刺莉花灵阑珊又给了他们必胜的信念,和讬轻敌自大,只知道正面死拼,连续多次落入圈套,败给数量上远多于自己的明军,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阑珊!”多尔衮念出这个名字,仇恨和恐惧各占一半,“智囊认为这个白毛妖女究竟是什么?她不会真的是……”
“传言中,阑珊是妖仙,但老臣以为,阑珊是凡人,无非是得了严重少白头的小姑娘而已。”范文程做出肯定的判断,“了一道人的徒弟,会些妖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被她的障眼法迷惑,真以为他是什么千年花妖或者受亡魂之托的复仇者,自己把自己吓住了,安能不败?”
睿亲王听完这些,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原来的地方:“都说萨满能与天地通灵,黄教喇嘛僧更是能降伏六道万魔为之所用,没想到明国道士教出来的女徒弟,居然也如此厉害!”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可是一门大学问啊……了一道人过去的行为,老臣有所耳闻,教出一个阑珊并不奇怪,何况还有西门戎、王永春等人也是出自于其门下,这并不奇怪。”
“虽不奇怪,但如何得胜?”
“殿下贵人多忘事,还曾记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否?”范文程露出老谋深算的奸笑,“山东明军的信心,建立在‘我这一方有对手无法降伏的高人保佑’的基础上,我大清只要找来一个能在正面交锋斗法中击败阑珊的异士,则山东明军必然混乱……”
“好!智囊说的好!智囊的意思莫非是……去汉地找几个道士?”
“否,明国的道士有很多,良莠不齐,能和了一道人平齐的高人并不好找,况且他们之间往往有交情,下不了狠手,反而坏了殿下的大事。”
“智囊的意思是?”
“能击败阑珊的人选,还是应该在萨满和黄教喇嘛僧中找。殿下可在归化城(呼和浩特)设一擂台,诱以重金,邀各方身怀绝技之人前来比试。其中的胜出者……灭掉功力尚浅的阑珊不成问题!”
“智囊所言极是,”多尔衮似乎在黑夜中看到了亮光,不由得喜形于色,“然则这需要一些时间,且我大清之主力仍胶着于潼关一线。听说那庄子固常以岳飞、戚继光为榜样,若带兵北伐,京师危矣……”
“殿下不用慌张,庄子固不但不会北伐到京师,甚至连北直隶的边儿都碰不到。”
“明军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理应扩大战果,为何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山东?”
“老臣对明国内部的状况,早有研究,”范文程做专家教授状,“现在名义上归属明国的势力,有云贵诸土司、四川石柱秦良玉、屯兵颚地的宁南侯左良玉,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庄子固江北五镇,史可法直属的扬州军,直属弘光的应天军,闽地‘海上阎罗’郑芝龙,两广守军等等等等,派系庞杂,互相牵制,不足为惧。那庄子固最近的发展极快,颇有后来居上之势,除黄得功外的其余三镇,必然嫉恨。而左良玉虽然拥兵四十余万,号称百万,但其为人绝类桓温,与其说他会北伐,不如说他会顺江而下攻击应天、扬州……其实只要时机合适,我大清再稍加挑拨,明国根本就是自相残杀血流成河,哪有北伐之兵?至于偏安应天的弘光帝,老臣以为他连赵构都不如,至多是陈后主第二耳!此人就知道及时行乐,花天酒地,若是庄子固北伐,必然要追加很多粮草军费,他如何肯同意?马士英、阮大钺两人,弄权在行,却无良策,他们只会给庄子固爵位、虚衔,让他镇守山东,挡住我大清的兵锋,以图苟安……”
“怪不得明国看似庞大富裕,其实无非泥足巨人,我大清只要灭了李闯,腾出手来就可以灭掉明国,一统天下,成就万世之伟业!”
“殿下是受命于天之人,无人可挡!”范文程话锋一转,“然则从过去的数战来看,山东明军的‘铁刺莉’十分厉害,比拒马难对付的多,竟让我大清雄兵铩羽。不过关于这个铁刺莉,其实也是有办法对付的……”
智囊拖着长腔,故意卖着关子:“只要找到晋商,然后……这么……这么……这么做,铁刺莉必然崩溃,我大清可横扫明国千城万镇如卷席!”
“好!”多尔衮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却很少如同今天这么兴奋,神秘心音给他那种极乐般的感受又回来了,若不是碍于摄政王的威严和地位,他估计要从范宅一路狂奔到顺天城门口去。不过这种兴奋在表面上并没有持续太久,作为一个统治者,他的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在心里,他细细打算这如何做成这些事,一项一项来,不可略过关键环节,不可*之过急。
……还是先从归化城的奇人异士擂台赛开始吧,对了,就派我的亲信隆阿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