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在不足半秒的反应时间里，寒光闪烁的绝命针从阑珊袖口铿然出鞘，经历了大半年的练习和多次实战，这一套动作已是一气呵成，就算有什么刺客、杀手疾如闪电地冲将上来，到头来也只有追随老萨满以及某奸细而去的结局。
不过……下一秒阑珊就笑了。
那个箱子确实“大”，不过也没大到能装下一个成年人的地步，就算阑珊这样娇小体形的，缩成一团硬塞进去也没地方装糕点了。换句话说，能躲在这箱子里的，不是馋嘴的小孩子，就是贪吃的小动物。
无论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对目前的阑珊都不构成威胁，当然了，用恐吓的办法教训一下馋嘴猫也是很不错地说，于是阑珊把一对绝命针舞的风声作响，把嘴巴贴在箱子上低吼：“箱内何人，还不快快出来受降？”
箱内的呼吸声被乞求声压过，阑珊现在可以肯定，里面躲的肯定是小孩子，不是小动物，那声音分明喊的是——“姑姑，别生气，姑姑，是我……”
阑珊微微一怔，姑姑？这些日子来这么叫她的人似乎只有一个，难道说……
那小孩子的声音还在响：“姑姑饶了我，姑姑别生气，姑姑的云片糕、桃酥、绿豆糕都还剩下好多呢……”
果然是他！阑珊把绝命针收起来，笑眯眯地敲了敲箱盖儿：“小龄别怕，小龄快出来吧，我数一二三哦，要是不出来的话，姑姑就把你锁在里面的说！”
刺莉花灵刚数到二，一个嘴角和鼻子上粘着云片糕、桃酥、绿豆糕混合物的五岁小男孩就顶开箱子盖，从里面蹦了出来。
无论一个人在晚年的名声有多么高，多么吓人，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一定是可爱的，阑珊认为这是个真理。
当然了，如果一个人直到晚年还平易近人，而且有意思的话，那他小时候一定是可爱的平方，阑珊认为这是第二条真理。
而蒲松龄，没错，就是写《聊斋志异》的那个蒲松龄，阑珊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当初她就有这样的想法，要是能听这个老文学家讲古灵精怪的故事该多好……不过到头来，等她见到蒲松龄的时候，发生的却是相反的事。
……没办法，谁让这年头蒲松龄才五岁呢……
印象里那个在小亭子里摆上一壶凉茶和一锅绿豆汤，给过往行人免费解渴，只求收集江湖怪谈结集成书的老先生，和面前这个蹦蹦跳跳，眼神机灵无比的小正太却是同一个人！那种感觉啊，一半是违和，另一半则是奇异，而违和的一半在不久后也被喜爱取代了，这孩子（比自己出生年月早几百年的孩子！）真是个神童，记忆力超强、能说会道的神童！
阑珊做过试验，材料是蒲松龄一只，街上随便找来的小男孩十只，自己一头（量词似乎有点问题），然后自己讲一个童话故事，讲完以后让孩子们复述，结果十一个孩子里只有蒲松龄可以听一遍就记住，故事结构、人物名字一点儿都不带差的！
如果仅仅是记性好，那也没什么，因为至少有发明家孙云球的副手，好记星楚中天这一个先例。但阑珊隔了几天去问同一个故事，得到的却是增强版，虽然五岁小孩子的词汇量有限、修辞手法也显得幼稚，但她听的出来，蒲松龄确实有意无意地在进行修改、润色。
这就是文学家的潜力！刺莉花灵猜测，蒲松龄的小脑袋瓜子里主管文学的那一部分肯定特发达，脑细胞质量特好！既然如此，阑珊就有把蒲松龄培养成比她所知道的文学家还要厉害、名气还要大的超级大文豪的义务！在玛丽苏生涯期间，阑珊时不时考虑着四大名著已经出了三本，而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估计还要多半个世纪才能出生，白白等下去不是个事情。于是刺莉花灵打算根据自己的记忆把贾宝玉和林黛玉故事的梗概写出来，然后让蒲松龄润色写成书出版，这样足以让《红楼梦》早多半个世纪问世，功德无量啊！
山寨版红楼梦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在眼皮底下的事务里，例如巧舌营的宣传攻势，蒲松龄可真是发挥了远超过自己年龄的功效。阑珊搞不清自己是姐性大发还是母性大发，反正真的很喜欢这个伶牙俐齿的小正太，想到他在自己从前记忆里的身份，更是没事偷着乐。
唯一让阑珊纠结的，就是称呼。
自己喊蒲松龄“小龄”一点问题都没有，反正那是他小名，可蒲松龄偏偏喊她“姑姑”就着实有些奇怪了，因为这样说来刺莉花龄比蒲松龄的大哥还大上一辈儿，足以和那个年龄可以当自己爷爷的蒲太公称兄道妹。阑珊当时坚持说叫我姐姐就可以了，结果蒲松龄的小脑袋瓜子摇的和货郎鼓一样，吹牛书生蒲盘则将辈分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蒲盘经过深思熟虑，自认为和宋二烟、庄子固等人是一辈，所以他那个比阑珊堂兄只大不小的大儿子只好在辈分上向下靠齐了，而辈分和年龄其实关系不大，例如蒲家庄上有个穿开裆裤的娃娃，算起辈分来，那可是蒲盘老人家的高祖……
阑珊听的头晕脑胀，最后实在没法只能让小正太喊自己姑姑。于是蒲松龄在阑珊身边跑来跑去，姑姑长姑姑短的，总让她有一种小龙女被杨过死缠的幻觉……然后，本来应该没有什么然后了……
蒲盘现在的地位，基本上是扫地大王宋二烟的幕僚，也是曲阜四大铁扇的护卫对象。按照二十五日的商议，宋二烟和杨鸿升、宫文彩、赵应元等人一样，是属于山东留守部队的，这样说来，蒲松龄也应该留在山东啊……
……难道说，这孩子是离家出走跑到我这边来的？……
正太版蒲松龄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小孩子做了错事求大人不要声张的可怜相：“姑姑别给别人说，姑姑别让四大铁扇把小龄带回去……小龄想跟着姑姑去南直隶，姑姑那么神通广大，小龄肯定不会有事的……”
唉……阑珊对小女孩和小男孩特没有抵抗力，当初从和蒲松龄同岁的王念维嘴巴里套话，自己后来都觉得过意不去，更何况这么可爱的一个小正太如此信任自己、崇拜自己，以至于来投靠自己的说？
……好吧，恩，好吧……
阑珊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去蒲松龄嘴角和鼻子上的食物残渣，然后从那几盒子糕点里又找了几块塞进他嘴里。
“姑姑不会让四大铁扇把小龄带回去，不过姑姑会给你家爹爹写信，让他不要担心，小龄在姑姑这边一定要听话，不要乱跑，否则大坏蛋会欺负你的……我们现在就是去平定那些杀人放火的大坏蛋，一路上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险情，大炮轰啊，火枪扫啊，舞枪弄刀什么的，吓人吧啦的说！小龄你害怕不害怕？”
蒲松龄满嘴都是是糕点，不好说话，于是乎拼命地点头，看那样子是有把全部家当外加性命交给自己的决心。
虽然有点拐骗小正太的嫌疑，但无论怎么说带着一个未来（还是过去？）必然成为大文学家的小男孩去经历各种大事件总是一件好事……阑珊刚开始还很严肃地这么想，然后很快就被蒲松龄的脸蛋吸引住了——小正太鼓鼓的、白嫩嫩的腮帮子看起来好可爱啊，捏上去也很柔软，好想咬一口地说……
芷若早已醒来，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许久，她转过头去，以更深的黑暗掩饰住阴鸷的脸色。
弘光元年四月初一，重围中的微山岛水寨。
阮小四一脸死气的坐在聚义厅中，垂头丧气的造型已经摆了好几个时辰。他想哭，几天来却已经哭到泪尽；他想喊，却不知道喊什么好；他想以酒消愁，胃部却不争气地一阵阵收缩着，酸水在喉咙口翻来覆去。
……他哥死了，死的非常惨，被十几个叛兵围在水里用长矛戳刺，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运河水好大一片……相比之下，庄老大的俩大舅子被姓高的水煮油煎的消息虽然更为残酷，但还好缺乏即视感……
……唉呀，哎呀，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死了，都死了，船队的大部分人都死了，还剩下一小批跟着自己先潜泳、再蛙泳、最后狗刨到了微山岛水寨。而这个水寨也并非避难所，很显然……
炮声！震耳欲聋的炮声！无法阻挡的炮声！当初自己还暗自笑话过阮小六等一干人被庄总兵打的很惨，结果现在发现当初的战法根本就是客气的！看看人家高杰，攻打微山岛水寨用的都是什么凶残的玩意儿，十鳌，那就是十鳌！
所谓十鳌，就是十艘大型炮船，这船大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和最巨型的运粮船是一个规模的，要是再大上一点点，就会因为吃水深度的问题难以在运河上行驶。这些船壳体极厚，水上部分包着铁皮，每艘船上都有百余名士兵，配备着大炮和巨量的弓箭、火绳枪。这些恐怖的水上堡垒头端都装饰有一个呲牙咧嘴的鳌头，和其巨大的威力结合在一起，诠释了什么叫做“狰狞”。
徐州叛军实力雄厚，水上有“十鳌”和千余艘小船，陆地上有“九虎”、“八骠”为代表的步兵、骑兵。很显然，兴平伯高杰和他的副手许定国为造反蓄积了好久的力量，现在连压舱底的货色都拿出来了。
小巫见大巫，有咒念不出。微山湖水贼虽然招了安转了正，但力量确实无法和真正的军队抗衡，外加铁凿头卢横和翻江蜃谢烁都不在身边，那些杂鱼一般的乌篷船在叛军攻势下很快土崩瓦解，紧接着，整个湖区的渔村都到了八辈祖宗的邪霉。
高杰本来就是流寇出身，打仗是附带的，抢劫才是老本行。微山湖渔民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钱财、粮食、鱼全部抢光，男人捉去当苦力，皮鞭伺候，随便打到死，女人被捉到“女营”里当营妓，下场可以想象……至于抢不走的东西，例如房子什么的，当然是一把火点着，烧光，烧光！
渔民们想过反抗，但在数量庞大、武装到牙齿的叛军面前，民间自发的抵抗无济于事。叛军似乎很清楚在会有大批难民逃亡至微山岛，于是在这周围一圈布下重兵，乱箭攒射，鲜血染红了湖面，能突围到岛上的十无其一。
就算是成功逃亡到岛上，噩梦也没有结束，这几天来，“十鳌”上的大炮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轰击着水寨，不要说木头，就算是石头也受不了如此规模的重击。阮小四觉得微山岛就好象在一群黑鱼围攻下的草鱼，遍体鳞伤，血流如注，随时都有被彻底撕碎的危险。
然而这个危险并没有真正到来，阮小四组织的几次反击都被轻易击溃，叛军完全可以登陆，却没有登陆，他们似乎是把微山岛作为诱饵，就等着庄子固带着援兵赶来，引发大规模决战，那才是他们的目的。
苟延残喘，耻辱的苟延残喘！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这就是三月二十六日到四月一日微山湖水军过的日子，阮小四和一帮喽罗（现在应该叫军兵了）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援兵到来，好容易到了四月初一未时，微山湖北侧，出现了黑压压的另一片船影。
来了，终于来了！阮小四和手下们在狂喜之余，整个心头都弥漫着不确定的恐惧，他们明白这是一场以寡击众的苦战，残酷的命运罗网，才刚刚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