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一午时，微山湖北侧，宁鲁伯的战前军事会议。
负责情报收集的胡蝶现在怀着近九个月的身孕，肚子实在是不方便，再加上胡海、胡洋的惨死让她几乎崩溃，所以无法出席这场会议。不过胡蝶确实是个细心的人，这几日的情报她已经让心月狐等人整理好，交给了阑珊。
刺莉花灵皱着眉头念着微山湖局势，字是用黑墨写的，却在她眼中映出血的红色。阑珊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匪来如梳，兵来如篦。
匪徒凶暴残忍，但毕竟规模有限，在一个区域内的掠夺往往还有个数，但如果匪徒被招安成了兵，却死性不改，并且有了比从前更大的规模、更好的武备，那么他们烧杀抢掠的造成的破坏是近乎毁灭性的。而这，正是前几日在微山湖发生的事情。
即便在很远的地方，也看得到渔村被焚烧产生的黑烟，通向微山岛的逃亡路线已被封死，于是难民们只能向北逃窜，披挂整齐、手持利刃的叛兵骑着高头大马追杀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滩涂上不知泼洒了多少滩鲜血，草丛中不知散布着多少具死尸……
……这群豺狼，这群禽兽！打着“讨逆”的旗号，却比自己口中的“逆”凶残百倍，这该死的叛军，他的所作所为，和清兵又有什么区别？……
“大概就是这样了，”阑珊轻轻地合上纸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量的难民可为我军所用，然而……叛军蓄谋已久，实力确实十分强大。”
“高杰亲率以‘十鳌’为核心的三万水军，在微山岛附近布下重围，放出狠话来，要与堂兄死战，而许定国率领‘九虎’、‘八骠’，步骑共计七万，时刻准备侧翼突袭。”
“目前的形式就是如此，”刺莉花灵把那张微山湖简明地图放在桌上，开始神棍，“阑珊的眼睛可以看到两者未来，生与死，存与亡，全在于人们如何选择……小女可以保证，此战我军必胜，然则具体的方略安排，还要看堂兄和诸位将官的……”
要不是谢烁及时抓住马大疤的手，那大巴掌估计要把桌子拍掉一角：“妈了个巴子的，什么‘十鳌’、‘九虎’、‘八骠’？老子……哦，是末将啊……看来根本就是‘十鳖’、‘九猫’、‘八叫驴’！末将就要让那姓高的和姓许的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骠骑！这几天在船上，马屁和兵丁都快闲出鸟来了！宁鲁伯大人只要让末将带着骑兵在湖边登陆，一路冲杀过去便可！”
宁鲁伯庄子固点了点头：“骠骑营统领好生勇敢，乃我军之幸！不过我倒想问一下，骠骑营有多少军兵？”
马大疤做自豪状：“回禀宁鲁伯大人，这半年来骠骑营坨越滚越大，满打满算的，有四千五百人！”
“很好，那么许定国（提到这个昔日上司的名字的时候，庄子固轻轻叹了口气）那边又有多少呢？”
“七……七万！”马大疤对数量不甚敏感，“不就七万胆小鬼么？只要砍翻了前面万儿八千的，后面那群家伙跑的绝对比兔子还快！”
“并非如此，”宁鲁伯手指微山湖地图那一大片表示许定国营寨的色块，“许定国是以逸待劳，并且已经摆好阵形，我军要是强行登陆，根本没法把全部骑兵一下子送到岸上，这样的结果就是上去一点被吃掉一点，怕是没杀退叛军，先折损了骠骑营诸位好兄弟啊。”
“这个……”马大疤虽然粗鲁，但还是个认道理的人，他想了有一会儿，无奈地要了摇头，然后把头转向谢烁，“妹夫啊，你手下那群兵丁最善使炮，能不能在叛兵中轰击出一条道来，让老子的骑兵冲进去？”
“可以倒是可以……”神火营统领看着地图上用红笔标出的“炮位”头疼，“但是叛军也有大炮，虽然不如我军犀利，但数量上只多不少……”
圣水营统领卢横插话道：“叛军船只数量和我军相当，但他们几乎全为战船，我军则有半数是商船、货船。但末将不怕，圣水营的弟兄们个个都是水下的蛟龙，凿沉那些普通的战船不在话下，然则……根据刺莉营统领的说法，‘十鳌’极为坚固，怕是不好啃的硬骨头。”
“没错！”矢羽营统领李文胜双手赞成，“那十艘大个儿炮船皮糙肉厚，不少叛兵躲在里面，末将手下的弓弩手就算万箭攒射，也只能杀伤到船面上的家伙……”
庄子固点头：“诸位将官说的很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知道了敌军的长处，就要想办法扬长避短。切记，不可用那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招数，因为我军击败高杰之后，还要面对其他的叛军……”
“卢统领，小女想问一件事，”阑珊思考了一段时间，有了一个主意，“圣水营的壮士们，能在黑夜登上敌船么？”
“可以，可以！”卢横对自己的手下很有信心，“圣水营都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不带换气的狠角色，今个儿是四月初一，晚上没多少月亮，黑乎乎的，正好让那‘十鳌’尝尝我们的厉害！”兴奋过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阑珊姑娘说的是妙计，不过……”
“不过这样依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招数，”庄子固评判道，“圣水营的兵丁们因为要潜水而袭，没法装备铁甲，手中兵器也只能是挠钩、铁凿、腰刀三样，他们趁着初一晚间的黑夜登上‘十鳌’很容易，但要打败那些顶盔贯甲的叛兵，占领炮船却不容易。昔日我带兵路经微山湖之时，之所以着了水贼的道，那是因为突袭造成了足够的混乱。”
一提起去年夏天的交手，翻江蜃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但红脸归红脸，火东先生的徒孙到底还是不简单：“……混乱，要说制造混乱的话，用水底龙王炮倒是不错……”
“不错，谢大哥说的对！”阑珊鼓掌称赞，“深夜，神火营战士们用水底龙王炮袭击高杰船队的一侧，造成混乱，吸引叛军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圣水营战士们悄悄地摸上十艘炮船，因为那些炮兵、弓箭手都忙着打击其他的对手，突袭就更容易大获成功……这样的话，威力巨大的‘十鳌’就归我们了的说！”
庄子固颔首：“阑珊说的很好，当然我们还可以做的更好，首先要来一次试探性的佯攻，一方面探知叛军的实力，另一方面助长叛军的骄傲。先这样……再这样……然后……继续……”
弘光元年四月初一未时，徐州叛军水军阵线。
一个叛兵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禀报兴平伯大人，北面和西北面出现大量敌船，战船和商船货船各占一半，打的都是‘庄’、‘马’、‘李’、‘卢’、‘谢’的旗号……”
“姓庄的小子终于来了，”高杰一激动，又摔了一个杯子，“可真把老子等苦了！再探，除了那些船队，还有其他的敌兵没有？”
“是！”
片刻之后，又一个叛兵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禀报兴平伯大人，庄贼似乎收留了不少逃难的渔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敌兵！”
“渔民？”高杰笑了，笑的很鄙夷，“那些刁民管个屁用，粮食和鱼都被老子拿走了，他们去庄贼那边无非是讨饭填饱肚子而已！本来就比我军数量少，还带上这么多累赘。姓庄的小子，这可真是天要你亡，你不得不亡啊……”
兴平伯的话音未落，第三个叛兵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禀报兴平伯大人，庄贼进攻了，庄贼发动进攻了！”
“什么样的进攻？”
“火船，二十艘火船！”
“火船？”高杰先是一愣，然后仰天大笑，“姓庄的小子《三国演义》看多了，以为自己是诸葛亮、周瑜，老子是曹*啊！那小子哪里知道，老子的水军虽然只有三万，可比曹丞相的厉害多了！快开炮，命令‘十鳌’开炮，把那狗屁火船轰碎！让庄贼知道我兴平伯的厉害！”
任何一种武器、战术，无论多么曾经多么厉害，最终其兴衰都要服从于历史的铁律。
例如火船攻击这种战术，从秦汉直到宋代的水战中都占据重要的地位，若要追述其原因，其实无非两点。
第一， 船毕竟是结实的木板所造，普通的弓箭、弩弹可以杀人，却很难在短时间内破坏掉一条船，火船本来就是自杀性袭击，上面并没有船员，所以箭船的攻击对火船不疼不痒。
第二， 木板再结实，也终究是木板，火船上的熊熊烈焰一旦蔓延到箭船上面，那就不仅是“很疼很痒”，那根本就是区域性秒杀效果嘛！赤壁之战就是火船战术的范例和精华，被火烧死的曹兵绝对比被死于锋镝的曹兵多，而混乱中落水身亡的曹兵又比被火烧死的多。
然而随着远程重型武器的发展，火船也迎来了自己的末路。
就算是巨舟，上面的空间也远比平地狭窄，所以抛石机时代，火船战术依然横行，到宋代出现了火器，元代出现了最原始的大炮，明代则是火炮的大发展时期，那些沉甸甸呼啸而来的大铁球，迅速终结了火船的辉煌。
火船是一次性武器，考虑到成本，不可能用太结实的木料制造，而且火船无人驾驶自杀性武器的本质，又导致它无法如同普通战船那样地规避……在密集的炮击面前，火船根本就是个一打就烂、可笑的活靶子。到了十七世纪，绝大多数水军扛把子都在一心一意地造炮船，火船之类的，已经是过了气的老古董了。
而现在，微山湖战场上就出现了这号白痴般的老古董，二十艘火船乘风破浪，带着熊熊烈焰，直朝着叛军阵形冲将而来。
回应它们的，是恐怖的雷霆。
没错，那十艘炮船一起开火的动静，确实不让炸雷三分，黑乎乎的铁制炮弹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线，雨点般落在火船之上。
十发，又是十发，这个年代并没有精确制导的技术，但以密集火力轰击匀速移动的物体，也是足够的了。
两艘火船同时中弹，巨大的动能将其中一艘洞穿，另一艘则硬生生被撕为两段，它们的同类运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炮弹因为温度的缘故，掀起的浪涛比想象中的更大，很快就有三艘火船被冲击到整个儿地翻过去，烈火迅速熄灭在湖水之中。
“打的好，打的妙，打的庄贼哇哇叫！”兴平伯对“十鳌”上的炮兵表示满意，“继续轰！给老子继续轰！轰烂姓庄的一百八十六代祖宗！”
只有一艘火船走完了一半路程，然后因为船体进水而沉没，顺着风力和水力，漂流到叛军针线一方的都是一些破碎的残骸，毫无疑问，这次攻击就杀伤效果而言，是彻底的失败。
然而在宁鲁伯一方的船舷上，通过望远镜注视着这一切的几位领导者，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姑姑，姑姑，”五岁的蒲松龄好奇地问道，“小龄知道那些冒火苗子的船沉下去是骗对面姓高的大坏蛋的，可是为啥谢叔叔和卢叔叔找了一些人又是拿纸笔又是拿算盘，算什么呢？”
“小龄真聪明，小龄问到点子上去了。”阑珊一边继续揉捏小正太白嫩的小脸蛋，一边耐心解释道，“这样的话，他们就知道一样东西从我们这边漂到大坏蛋那边要多久，也知道大坏蛋手下的小坏蛋多长时间开一次炮，准头如何……”
“那么这样的话，”蒲松龄思考了一小会儿，“就可以按照这些套路来，避开大坏蛋的厉害，彻底打败大坏蛋了？”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小龄好聪明，小龄最聪明了！”阑珊抬起头面对湖面远处密密麻麻的敌阵，“今晚，是徐州叛军大铩羽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