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一亥时，大黑暗之夜。
农历的每月初一称为朔月，又称新月，这一天月亮的黑暗半球完全对着地球，理论上是没有一点月光的。再加上戌时起了云彩，遮住了星光，这一天晚上黑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天上黑到彻底，湖面上却未必，尤其是高杰所在的“十鳌”中的甲鳌，也正是最大、最厚、装饰最豪华的一艘炮船，那可真是觥筹交错、灯火通明。
火船袭击未果之后，庄子固的船队又发动了几次小规模试探攻击，都被高杰成功化解。微山湖湖面广阔，千百艘船对峙起来也不显得拥挤，现在明军一方呈现攻击受挫被迫防守的密集圆形阵列，而叛军一方则是西、中、东三面半包围的弧形阵列，按照兴平伯的理解，这意味着己方拥有随意出击的优势。
许定国派人送来了好酒，那可是正宗的贵州产茅台，高杰有妻妾陪同，就着从微山湖渔民手中抢来的二十斤大黑鱼和四十斤大鲶鱼一起吃喝，半醉之时大肆赞美二当家的够孝顺，还说什么等击败了这股明军，诛杀了庄贼，就再买上六十罐茅台，喝个痛快，老子是受封爵位之人，钱多的很，等夺取了庄贼的产业，金银珠宝更多，老子花得起，云云。
“十鳌”上的军官和兵丁都被赏赐了银子，心情舒畅，他们现在普遍认为对面的明军是饭桶，翻来覆去一共就那么一两招，打的都不疼不痒的，当初扫平山东击败清军的战绩不是夸大其辞，就是狗屎运。叛军闹哄哄地喝酒吃鱼，炮船上弥散着懈怠的空气。
亥时二刻，战局又有新发展，明军故伎重演，四十艘火船接着风声水势，再次朝叛军袭来。
高杰听完手下的汇报，因为笑的太夸张，茅台酒混着些许黑鱼肉和鲶鱼肉，喷了那兵丁一脸。“姓庄的小子果然黔驴技穷了，他手下吹的牛掰轰轰的‘圣水营’看来都是饭桶！继续轰，轰他的稀巴烂！老子狂日姓庄的二百六十七代祖宗！”
战场的局势变幻莫测，眼睛所看到的往往并非真相。
孙膑用过著名的“减灶增兵”之计，庞涓在被齐军狂虐之前，还做着对方士兵纷纷开小差逃亡根本不堪一击的美梦；而诸葛亮的“空城计”反其道而行之，明明城里确实没几个蜀兵根本不堪一击，却吓的多疑的司马懿认为有重兵埋伏不敢轻举妄动。这两种计策看似截然相反，但说白了都是误导敌人的判断，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四月初一朔月之夜的突袭，铁凿头卢横和翻江蜃谢烁也沿用了古人经典的模式。一望无际的暗夜之中，四十艘火船是非常显眼的活靶子，它们成功地吸引了叛军的炮火和注意力，以至于完全忽略了隐藏的死神。
作为炮灰肉盾的四十艘火船从正北方大摇大摆地攻入，西北方是神火营投放的一千五百枚“水底龙王炮”，而在东北方，圣水营的九百名“水鬼”正悄然泅渡。
“十鳌”主炮开火的巨响压过了其他一切声音，和白天一样，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火船迅速被轰沉、打烂、撕碎，微山湖水面上再次漂浮着黑色的残渣，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木头烧焦的气息。
“好，弟兄们干的很好！”高杰对叛军战斗力表示满意，“不打勤，不打懒，打的就是不长眼！老子现在去睡觉了，没功夫和那不上路子庄贼纠缠，明天辰时发动总攻，把庄贼的小破船全部轰碎击沉，然后把那小子捉起来，老子一个人拿着阔背金刀慢慢砍，砍上一个时辰，就是要他将死未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兴平伯话音刚落，叛军船队西侧忽然传来了密集的爆破声。
战争血腥残酷，但也是技术发展的重要推动力。
作为火东先生的徒孙，外加五火球教成员，翻江蜃谢烁和他的手下一直不遗余力地研发和改进着山东明军的火器。烈焰燃雷的引入提高了爆破力，“流水线”生产方式保证了质量，提高了产量，而“天崩地裂粉身碎骨”延迟爆破机关的发明，则极大地提高了起爆的精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现在的“水底龙王炮”，也确实是今非昔比。在济南小清河上，谢烁做过试验：如果在一条普通战船的正下方爆炸，则整条船都会被撕碎；侧下方爆破，撕开的口子会有磨盘那么大，汹涌而入的水流会迅速吞没船体，而即使在数尺之外爆破，巨浪掀翻整条船的概率也在六成以上。
如此犀利的攻势，现在就施加在全无防范的叛军船队西翼之上。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若战船有灵，或许会希望在激烈的拼杀之中，和敌人同归于尽吧，但事实往往比理想残酷，应该说是残酷的多。
不是炮击，胜似炮击，一阵阵轰鸣好似惊雷，一道道火光好似闪电，在惊雷和闪电的间隙里，听得见战船崩解和士兵哀嚎的惨痛淋漓。
高杰当然听说过“庄子固途经微山湖攻时被水贼偷袭”，不过他这个人只注意结果，不看过程。水底龙王炮因为微山湖水贼最终被姓庄的击败收编而成为笑料，但当这东西真正出现的时候，他……他笑不出来了。
如同人在陡然面对强敌时的呆立，在水底龙王炮攻势来袭的最初一段时间里，高杰船队西翼的把总、千总们竟处于不知所措的愕然之中，倒是有一些还算机灵的士兵想出了办法：拼命用船桨滑水，尽可能让那些致命的炸弹远离……即便如此，徐州叛军千船之中还是有一百二十七艘在不足一袋烟的时间内沉没，其中相当一部分叛兵稀里糊涂地喂了鱼鳖，到死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该死，该死！畜生，畜生！”兴平伯现在已经是出离愤怒了，连经典的“老子日你XXX代祖宗”都忘了骂，“传令，传老子的令！水军西翼东撤，东撤！‘十鳌’炮兵轰击，轰击！”
平心而论，高杰的前一条指令还算有自知之明，但后一条是臭到不能再臭了——神火营的玩意儿定时都很准，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水底龙王炮已经爆破完毕，‘十鳌’的炮击除了让那些还在水中苦苦挣扎的己方士兵死的痛快一些外，并没有其他的意义。
“欺人太甚！”高杰在连摔了十七个杯子之后，终于想起了那句经典，“庄贼，老子狂日你小子二百九十八代祖宗！本来想让你活到明早，可惜你今晚给脸不要脸，偏要惹恼你高爷爷！找死！来人，来人，传令，传令！水军西翼、东翼和中军一起进攻，杀过去，杀那庄贼个片甲不留！”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子时一刻，山东明军船队阵列。
“姑姑，大坏蛋是不是来了？”
蒲松龄从阑珊手中接过望远镜，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看，后来他觉得这样还是没法看到全貌，于是求阑珊背他，喜欢小孩子的刺莉花灵欣然从命。
“姑姑，姑姑！”未来的大文豪开始童声全波段战况报道，“大坏蛋果然是杀过来了，好多好多的船，其中还有一、二、三、四……十个大家伙！姑姑，姑姑……”蒲松龄发现了什么，“好像我们的船也在动啊？”
阑珊耐心地解释：“现在是在散开阵型，减少敌方大炮的杀伤。翻江蜃谢烁早就摸清了对方炮手的开火规律，‘十鳌’大炮虽然吓人，但面对松散阵型，杀伤效率很低……”
蒲松龄若有所思：“……恩，姑姑说的对，小龄明白不少了……姑姑，如果大坏蛋的大炮不管用的话，是不是就要弓箭对射了？”
“炮火对轰，火枪、弓箭、弩弹对射，甚至还要短兵相接，”阑珊撑开铁叶伞，护住自己和蒲松龄，“待会儿的会打的很激烈，很吓人的说，小龄要不要去船舱里躲一下？”
“姑姑，小龄不想去船舱里躲……”蒲松龄的话语中没有颤抖，“卢叔叔、谢叔叔他们都不怕，姑姑也不怕，小龄……小龄也不怕！”
这个小孩子，不仅早熟、有才，也很有胆识的呢！阑珊笑呵呵地让蒲松龄从肩上下来，这样才可以把小正太好好搂在怀里：“等下会有好戏呢，看着大坏蛋最大的十艘战船啊，嘻嘻，卢统领麾下的‘水鬼’，过上一会儿就要出来的说……”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子时二刻，徐州叛军船队阵列。
高杰坐镇甲鳌，怒气冲冲，豪情万丈：“轰，给老子狠狠地轰！轰碎那些不长眼的小破船！庄贼，你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叛兵来报：“禀报兴平伯大人，我军已经击沉三十艘敌军战船，己方损失四十八艘。”
“什么？三十艘，四十八艘？”兴平伯对数字很敏感（其实看他的经典骂人话就知道了），“我军准备充分，实力雄厚，船也比庄贼的个大，为何损失却更严重？”
“这个……”叛兵一边揪自己的头发一边斟酌词语，“禀报兴平伯大人，庄贼狡诈，手下聚集了很多亡命之徒，翻江蜃谢烁的‘神火营’火器犀利，冲天大王李文胜的‘矢羽营’弓弩娴熟，我军‘十鳌’固然坚不可摧，但普通战船，也就是那些装载二三十个士兵的小战船损失惨重……”
“矢羽营……神火营……”高杰咀嚼着这个词语，故作泰然状，“姓庄的小子有两把刷子，倒是也配当老子的对手，恩……等等，等等，不对，不对！”
叛兵一脸无辜地看着兴平伯大人，耳边回荡着老大的自言自语：“弓箭可以抛射，强弩劲头吓人，但是火铳子那玩意儿准头很差，隔着三十步就往往打不中人，六十步之外就算打中人也不疼不痒……难道那些小船上的兵丁，是被姓谢的小子用炮打死的么？”
叛兵说：“禀报兴平伯大人，庄贼是有不少炮，虽然看个头未必有我军的大，但确实十分犀利。不过炮击针对的主要是船，而杀死兵丁的，则是……”
“是什么？”
“看样子好像是九头鸟！”
“九头鸟？”高杰倒吸一口凉气，“姓谢的小子，这等坑人玩意儿，你倒是用的起来啊？！”
九头鸟，这个名字用在火器上或许会让人感到陌生，但如果换作另一个名称：抬枪，或许诸位都明白是什么玩意儿了。
火器弹丸出膛速度和三个因素有关：炸药威力、枪/炮管长度和内径之比，枪/炮管密封程度。炸药威力往往关系到成本，枪管密封程度关系到工艺，这两者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稳定不变的，真正的变数在于第二条，枪/炮管长度和内径之比。
抬枪就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体现，这玩意儿是杂交品种，枪的口径，炮的长度，因为实在太长，一个人很难*作，在没有支架的情况下，往往要两个兵丁一起抬起来才能使用。有弊就有其利，抬枪的射程长而稳定，远非普通的火绳枪可比，山东明军现在使用的火药里混杂着四成的烈焰燃雷，进一步提高了穿透性和杀伤力。
谢烁曾和杨鸿升开过玩笑，说混世大王的床子弩可以穿糖葫芦，我翻江蜃的九头鸟也可以穿糖葫芦。此言非虚，弹丸在长达七、八尺的枪管内积累起的庞大动能，经常需要洞穿两个人才能完全释放。铅弹较软，在人体内会翻滚（类似后世达姆弹的效果），入射只处只有一个钱眼似的小口，但出来的地方却是一个拳头大的血窟隆，九头鸟洞穿场面的血腥程度，可以想象。
一声枪响，两声枪响，千百声枪响在黑暗中响起，一朵血花，两朵血花，千百朵血花在湖面上淋漓地绽放，叛军每前进一丈，甚至一尺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微山湖的鱼虾龟蟹会怀念这段日子，因为此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它们喝的水里都含着人血的腥气，湖面和湖底都是吃不完的人肉……
然而这一切，和此后发生的事情相比起来，还是太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