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想当年,孔大龙还是临清十大著名流氓之一(简称“名流”),仗着见血就发疯、打起架来不要命,呲牙咧嘴,威风凛凛,足足有半年时间喝酒吃肉没给过钱……但这种好日子在遇到比他后台大的多、体格上当时也不是一个档次的左良玉之后,就彻底结束了。
红眼病日后对他人说,自己是在左良玉手下一帮狗腿子的围攻之下,寡不敌众,最终被打翻在地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当年的左良玉人高马大,肌肉发达,单凭个人气势就吓的孔大龙手下几个小弟落荒而逃,然后只用一记毫无技术性的王八拳就打的红眼病嘴歪眼斜,人事不省。
左良玉的跟班继续殴打不长眼的孔大龙,打的浑身冒血,如同刚杀的死狗一般,再扔进阴沟里。强烈的恶臭把红眼病熏醒,然后浑身剧痛、巨大的挫败感外加众人的鄙夷伴随了他很多年……之所以没有精神崩溃、自杀以谢天下,后来还有脸屁颠屁颠地跑到兔子守备门下当鹰犬,支撑他的精神支柱显然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老子就算打不过高手,至少皮糙肉厚、被多人重殴而不死,天下第一耐打!
而在今天,连超级耐打这个自吹的记录也被人破了……青斑鼠和赤点龟这两个家伙不是人,他们根本不是人!
祝七七和曹八八直勾勾地看着船舱顶部和墙壁上的大洞,表情从惊愕转向恐惧。
“哎呀,不好了,我们把官家的船撞坏了!”
“要赔钱……俺……俺的军饷泡汤了……”
“赔个屁钱!泡个屁汤!”把总孔大龙给两个傻大个一人一个巴掌,“你们这是铁头功,外加金钟罩铁布衫啊!”
七个精壮汉子分成两派,一派仔细研究那两个洞,白生生的木茬子证明了撞击的力度,木板并非朽烂;而另一派则对祝七七和曹八八的脑袋瓜子进行研究,找了半天大包却一无所获……然后这七位整齐划一地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位该不是扮猪吃老虎的吧,真要是惹急了他们,就算只用脑袋撞,也不够我们几个死的……
孔把总递给祝七七一根儿臂粗细的熟铁棒:“青斑鼠,把这玩意儿拧成麻花!否则老子用刀砍你!”
祝七七哆嗦了好几下,然后在众目睽睽把铁棍变成了麻花。
“厉……害,”七个精壮汉子面面相觑,再没有拿新来的两位取乐的打算,转而称赞道,“神力,天生神力!”
孔把总翻箱倒柜的找了一会儿,把一个形状有些畸形的头盔放在曹八八手里:“挤碎它!否则明天不给吃饭!”
曹八八怯生生地问了句:“这……这也是官家的东西,弄坏了不要赔钱吧?”
红眼病吹胡子瞪眼:“赔个大头鬼!这盔子本来就是次品,老子捡回来当尿壶用的,后来发现漏水,连尿壶也不能当,真是纯粹的废物!让你试试力气又有什么不可?”
“好……好……”赤点龟开始发力,那脱硫钢铸的头盔倒真是坚韧,虽然被两只大手硬生生挤压成一张铁饼,愣是没碎。
七个精壮汉子继续充当全自动人肉复读机:“厉害!厉害!神力,天生神力!”
“祝七七!曹八八!”孔把总怒喝,“你们两个身体比熊都结实,力气比牛都大!要不是胆子小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凭借这块头都能混个守备当当!”
“可……可是……”两个大块头胆小鬼结结巴巴地说,委屈的表情和粗犷的脸部线条咋看咋不协调,“我们……俺俩……一个晕血一个怕黑,真……真的不会打架啊……啊啊啊啊……”
“废物!”红眼病仰起头训斥两个比自己高出半尺多的手下,“你们怎么看也有二十啷当岁了,混了这么久,就没有打过一场架么?”
祝七七和曹八八陷入了沉思,许久,两个家伙很老实地回答道:“倒是有那么一次……”
“快说,快说!”孔把总喜形于色,“那次是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的?”
青斑鼠面色颇为腼腆:“那一次是喝醉了酒,晕晕乎乎的,狗娃子村边一头驴子对我们俩呜哇呜哇地叫,听着长气,于是……”
赤点龟口气像个犯了错的小媳妇:“……然后俺俩就一不小心把驴子给揍死了,驴血吓的醒了酒,然后躲起来不敢对其他人说……好在其他人都认为那驴是被狗熊打死的,人徒手绝对没那么大气力……所以后来喝酒都只能喝一点点,怕喝多了出事儿……”
红眼病笑眯眯地拎出两葫芦烧酒,开盖,喷香的酒气在船舱中扩散,七个精装汉子开始深呼吸,而两个大块头胆小鬼也明白了其用意。
“把……把总的意思是……”
“没错,老子就是让你们敞开喝酒,然后敞开耍酒疯,耍的越狠,砍人就越爽,砍人越爽,赏钱就越多!老子只问你们一句,喝醉了酒还分得清敌我么?”
“禀报把总……敌我还是分的清的,俺们这一拨人穿的这么有特色……是个人就能分得清啊。”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亥时三刻,总攻开始前倒数半个时辰。
刀牌手牟狗蛋哼着十八摸的小调,似睡非睡间憧憬着赶明儿从刺莉营讨个姑娘做老婆,洞房花烛夜那可是舒坦的很。“大长敢军”战队绝大多数的人都在战前养精蓄锐,除小调和呼吸之外的声音就是队总汪老五和炊事兵的谈话。
“汪叔啊,是先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最后这样……高贼就被我们打败了,是吧?”
“不错,平儿你这后生越来越上路子了,不过在细节上有点误差,应该是先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最后那样……叛军大败,我军必胜矣!”
牟狗蛋忍不住插嘴:“汪叔啊,你老人家和刘平那烧饭的小子吹个犊子啊!俺们都是普通兵丁,你老人家也就一队总,上面让干啥,我们就干啥,谈论战局有个屁用啊!有那功夫不如多歇一会儿,打仗可是很累人的伙计!”
队总汪老五正色道:“狗蛋,你这后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俗话说的好,技多不压身!哪天要是战局不利,我们这一队人被大部队脱离了,到时候可没谁命令,只能自己想招打出去,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苍天啊!”一边闭眼流口水的长矛兵程铁柱也听不下去了,“汪叔可别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都盼着打胜仗,没事想什么战局不利完全是吃饱了撑的!”
“不用怕,不用怕!”拿根鱼刺当牙签的李守金态度乐观,“怎么可能战局不利呢?那庄老大是什么人?牛人啊!手下的将领个个能打,阑珊姑娘又会法术!白毛仙姑可不止一次说过,只要她在,运气就在我们这一边,打仗只会赢!不会输!”
“没错!”拿枪管垫枕头的刘太附和道,“听说当年庄老大刚从扬州出发的时候,才六百人,现在都七万人了!我说啊,这样打下去只会兵丁越来越多,小兵升小官,小官升大官!啥子打败仗之类的,都是狗屁!”
面对一大群比自己年岁大的人的指责,刘平不敢说什么。十四岁的炊事兵把脸转向舱外,忽然大叫一声:“快看!那是什么……”
光,橙色的光,不如济南过大年时的烟火色彩缤纷,但更为璀璨的光焰……那分明是一个个拖着焰尾的火球,从明军缴获的炮船上发射而出,直奔叛军在小湾中的船阵而去,伴随着隆隆的炮声。
牟狗蛋忘记了“十八摸”,程铁柱睁开眼,一跃而起,李守金扔掉了牙签,刘太抱起了枕头……大家一起拥到船舱门口,看那飞腾的火球,以及在敌阵中扩散开来的……致命的火焰。
“飞火流星……传说中的飞火流星啊!”队总汪老五赞叹道,“虽然总攻还未全面开始,但光这前奏,就足以让叛军胆战心惊了!”
与此同时,易手的炮船“丙鳌”之上。
神火营统领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当初他考虑到这种并非铁质的特种炮弹因为份量较轻,容易受风的影响,但实际效果证明,三级(按照孙云球的分法)左右的北风,对火势扩散有帮助,而对炮弹的落点影响有限。
“一加一者,非二也”,这是他师父的师父,火东先生的名言。看似荒谬,实则为精髓,制造和使用火器,就是要把不同性状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发挥远超过总和的力量。
修整练兵期间,阑珊姑娘的未婚夫西门戎不断把新的技术通过飞鸽接力传到山东,而有关火器制造的部分显然都给了翻江蜃谢烁。烈焰燃雷提供了远超普通黑火药的爆破能力,而炼焦冶金的副产品:煤焦油,提供了近乎凶残的纵火能力。现在神火营用的炮弹有三种:第一种就是普通的实心铁弹,势大力沉,对付城墙等坚固目标杀伤力巨大,但对活动目标难以命中;第二种是铁渣弹,范围伤害,但射程较近;第三种,也是结构最复杂的一种,这东西本身包含了一小块混合炸药和很多装满煤焦油的口袋,离开炮口的瞬间,火绳也被引燃,接近目标的时候整个炮弹会炸开,燃烧的煤焦油会引燃很大的面积。
炮将西门戎叫它“炼狱火海”,翻江蜃谢烁叫它“飞火流星”。
调整火绳的长度是个技术活,太早和太晚爆炸都无法发挥飞火流星的全部威力。因为制造难度的限制,这种高级炮弹的存量也较少,必须在关键时刻使用,好钢用在刀刃上。
今夜的战局已和昨日不同,火船那玩意儿已经没法再忽悠人,而水的流向导致了没法再使用水底龙王炮。正面进攻的话,敌军数量庞大,岸边三十门大炮威力不容忽视,强攻起来损失必然惨重。于是先行远程火力打击,烧掉残存的船队,这便是总攻的前奏。
因为高温,飞火流星在飞行过程中会发出光焰,然而和它播撒下的庞然烈火相比,这并算不了什么。近半年来急速进步的战争技术好似一头出笼的猛兽,悲剧的徐州叛军船队便是被其吞噬的第一个牺牲品。
除此之外,神火营还有一个极大优势:射程。
这个火炮射程的极限,是七里左右。(西门戎那边来的消息里说鲁密国有能射十几里的超级巨炮,叫什么“乌尔班”,不过那玩意儿极为笨重,射速慢的可以,除了攻城外并没有其他的用途)。一般只有“红衣大炮”才能达到。而普通的大炮,射程远远在此之下。徐州叛军炮船上的主炮是标准的大将军炮,而且质量不错,极限射程在两里左右。
谢烁给炮兵和工匠们发了赏钱,让他们以最快速度在炮身上加了好几道铁箍,这样使用威猛的烈焰燃雷炸药也不至于炸膛。改装后的炮船,发射实心炮弹射程在四里左右,而发射较轻的飞火流星,射程接近五里!
换句话说,徐州叛军的船队除非不要命的反扑攻打过来,否则就他们的火炮射程而言,连山东明军船队的毛都摸不到。想起昨夜高杰那厮仗着有“十鳌”就以为自己炮火天下无敌,神火营统领就不由得笑出声来。
“鲁班面前耍大斧,关公面前舞大刀,高贼!让火东先生的徒孙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火焰!”
刺莉营二号人物,也正是谢烁的妻子马翠花,带着几个女军医,和丈夫一起观看这迅猛的燃烧。战争是残酷和华丽的结合体,只要距离生命凋零的地方足够远,残酷就会暂时隐去,华丽的一面如同血之花朵一般,激烈地绽放开来。
现在是弘光元年四月初三子时,前奏部分的焚烧进行的十分顺利,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奠定胜局的全方位总攻,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