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二未时,微山湖西南岸,许定国军驻地。
“禀报总兵大人,”葛参将又递上一分文书,“又有新动向。”
阴谋家面带微笑,一边点头一边欣赏文字里的描述:“……高杰那厮经过昨夜一战,兵力损失过半,而剩下的大部分步兵、骑兵都控制在我许某人手里……看这样子,高杰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现在对付庄子固已经很困难了,不敢同时和我许某人做对,一肚子窝火,只等着打赢了以后在算账……可惜可惜,高杰啊,阎王要你三更死,哪留狗命到五更?你这只知道乱打乱杀的匹夫,怕是活不到‘胜利’的一刻了……”
“那是那是!总兵大人英明神武,那姓高的傻厮只有死路一条啊!”葛参将递上一根小纸条,“还有一件事……”
阴谋家看着那一行小字,脸色一怔:“怪哉!高杰那厮搞暗杀基本没有成功过,这次虽然也没成功,不过做的也太天衣无缝了吧?莫非这厮得了高人相助,有所长进?”
许定国脸上阴晴不定,葛参将噤若寒蝉也不敢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阴谋家忽的开怀大笑,比昨晚密谋得逞时还要舒坦。
“很好,甚好,非常好!”许定国赞道,“高杰那厮自作聪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此愚钝之计,两头都是败!无论他是否毒杀的了庄子固的婆娘,宁鲁伯都会更加疯狂地攻打兴平伯,厮杀的越很,对我许某人就越有利!”
葛参将松了一口气:“那是当然,总兵大人福星高照,做一事,必成一事!下一步……末将该怎么办呢?”
许定国说的不紧不慢,语气中颇有成竹之气:“把戏演下去,卖力地演下去!要让高杰明明被我们卖了,临死前还浑然不知!另外,通知其他三大参将,让手下养足脚力,随时准备金蝉脱壳!”
“是!”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未时二刻,微山湖西南小湾,徐州叛军船队残余。
……想当年,顶风尿十丈,叹如今,顺风尿湿鞋……
高杰在决定叛乱前想过两种局势:速胜和僵持,唯独忽略了速败这种可能。兴平伯把这一切原因归咎于许定国的私心和不作为,从未思考过自身智商和谋略存在的严重问题。
根据早年当流寇积累的丰富经验,高杰认为,新败之后,最重要的就是“杀威立命”。于是他处决了一批作战不够勇敢,形势突变后望风而逃的兵丁和低级军官,人头滚滚之后,兴平伯开始谋划下一轮对策:以湖岸为掩护,全歼庄子固之计!
和昨夜的乌龟作风不同,许定国现在表现的很主动,高杰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听话程度远超一切忠仆。兴平伯的新方略是以船队为诱饵,‘下山虎’易超、‘风烈马’温厉为接应,其他的步兵、骑兵掩护好大炮,在小湾外围构筑成一个三面包围口袋阵。
高杰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丝豪气:“只要姓庄的小子敢来,五鳌和三十门大炮一起开火,轰的渣都不剩!老子狂日那厮三百零八代祖宗!”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兴平伯的心腹爱将,“下山虎”和“风烈马”十二分地同意,“末将誓讨庄贼,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既然船队已沦为诱饵,高杰自然带着家眷撤到陆上,不过其实还要另外一个原因:对面高频高分贝全功率的骂阵……实在是无法忍受。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未时三刻,微山湖西南水面,以马大疤为首的职业骂阵组合。
“妈了个巴子的,高杰你个头上长疮、脚下流脓、没种缩卵的畜生!正面打不过庄老大,居然做出投毒这番世人不齿的龌蹉事!老子告诉你!俺们这头有阑珊姑娘压阵,什么狗屁毒药都没有用!你这畜生有种就留着毒死自己!”
“高杰,你这畜生生儿子没*,生女儿没*!”
“高杰!你这畜生不是说要和庄老大单挑么?怎么不敢出来了!是不是吓的大小便失禁,七窍流屎,卡在茅房里吃蛆了?!”
“高杰!老子准备当你爷爷娶你奶奶,生个儿子做你爸爸!”
“高杰!……”
……
但凡这世间骂人之事,无论古今中外,基本上都是在对方的生殖系统、排泄物、女性直系亲属方面纠缠不清。马大疤是个标准的粗人,嗓门大但词汇量不足,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自己听的都不带劲儿。巧舌营的大部分人都留在山东对清军搞宣传攻势,不过也有小部分成员随军南下。职业嘴皮子们见骠骑营统领骂累了,一边端茶送水,一边在耳畔言语了几句。马大疤听罢,一拍大腿,茶水洒了一地。
“妈了个巴子的,真有你们的!这句话骂人好,简练,还要命!”
马大疤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巨型喇叭跟前:“高杰,快回老巢高老庄找你亲爹猪八戒!”
骂了十遍以后,简化成:“高杰亲爹猪八戒!”
骂了二十遍以后,继续简化成:“高八戒!”
整个微山湖西南都回荡着这三个字,宣传攻势上充分做到了“三无”:无人不知,无孔不入、无处不在。高杰那一方自然也派人对骂,内容大多数是“X贼,老子日你Y代祖宗!”之类(X=庄、李、谢、卢、马,Y>200),无奈宁鲁伯那边的喇叭更大、结构更合理(这年头又没有真正的声音放大技术,单纯依靠机械拢音效果的话,尺寸和结构比例很关键),后果是在彼此的炮弹射程之外,徐州叛军能清楚地听见山东明军的叫骂,反之则不然,其结果很容易想象,叛军无时无刻不在噪音的侵扰之中,从上到下不得安生、七窍生烟,而明军骂的解气、尽兴,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舒坦。
马大疤喝了五脸盆茶,撒了四泡尿,连续骂了整整三个时辰,把昨夜水战中骑兵不好发挥用途只能发愣和睡觉的郁闷全部发泄了出来,临走前还摔下一句狠话:“高八戒和手下一群猪猡听好了,都把胸毛洗好,等明个儿而老子丈八长矛戳心的时候别脏掉!顺便把脖子也洗干净,到时候砍头——方便!”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申时,微山岛水寨。
微山湖八大派系的头领们齐聚一堂,和山东明军的将领们一起探讨下一步行动问题。这次群英会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诉苦、谋划、定夺。
诉苦阶段让阑珊想到了打土豪分田地外加批斗大会,高杰叛乱后整个微山湖区损失惨重,短短几日内死伤、被抓的人数就超过过去几十年小打小闹的总和。从前没有仇恨的,现在也都有了仇恨;过去有仇恨的,也在更大的仇恨下纷纷矛头转向。什么是同仇敌忾,这就是同仇敌忾,现在就算是谁家小孩子闹肚子老婆打喷嚏,鸭子发瘟打渔量减少,都能归咎到兴平伯高杰头上去。
愤怒是有用的,却不等于一切。微山湖渔民在明军到达前有过自发的反击,但根本不是叛军的对手,究其原因,除了装备上的差距外,更在于的在于百姓是分散的,而军队是集中的。
若是把整个微山湖地区的渔民集结起来,那肯定是黑压压一大片,在数量上不亚于叛军。问题在于正常的生产方式不允许这样的集结,普通的渔村只有几百人的规模,其中只有小半儿是能和叛军甩开膀子对着干的青壮年男子。
惰性和胆怯是人的天性中的弱点,除了少数斗性极强的“好汉”,大部分平头百姓都只想安静地过日子,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这就是为什么少量恶霸可以欺负大量善人的原因,就算在微山湖水贼最兴盛的时期,千余水贼比起数以万计的渔民总数,还只能算个零头。
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兴平伯的暴行已经触碰了微山湖百姓的底线,加上昨日追杀叛军战船、痛打落水狗彻底戳破了不敢杀人这层窗户纸,现在微山湖区根本不需要动员令,数量庞大的民兵不需要征召,只需要武装。
和在山东一样,木盾、长矛、标枪这样价格便宜、量又足、使用简单的武器成为首选。木料由民兵们自备,只要将矛头、枪头分发下去,说明装配方法,很快一支装备简陋但士气高昂的军队就会成型。
阑珊目睹了这一切,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她咬了老半天指甲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场面太像当初和西门戎一起玩帝国时代2到了大后期黄金采光只好训练海量长矛兵和标枪兵的战术了!没错,这样的临时军队攻击弱、装甲低,确实打不过同等数量的正规军,但至少也比拿着鱼叉和菜刀去和武装到牙齿的叛军死拼好得多!
高杰新败,损失惨重,而庄子固军经过昨夜的大胜和半日的休整,加上巨量兵源补充,现在就是强攻硬吃掉对手也有一定的把握,但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众人面前:俘虏,抑或说人质。
“俺哥哥被高贼抓走了!”
“俺儿子在他们手里!”
“俺妹子被糟蹋了——”
“我苦命的媳妇儿啊——”
贸然强攻,即是大胜,也会导致对手狗急跳墙,那些被抓去当苦力的男人、捉去当军妓的女人的性命难保。但若不马上去救,想想自己的亲人落在叛军手里,压榨劳力,受尽凌辱,随时都有被戕害的危险,是个男儿都会怒火炽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是一群求战心切、渴望复仇的人穷尽思维的讨论,最终定出的攻击方略,经过了反复的推敲,确信是成功可能最大、代价最小的途径之后,就是斩鸡头、烧黄纸,歃血为誓。
经历了一天的漂洗,微山湖水的血腥气稍稍消散,然而就在今晚,这片多灾多难的水域,将再一次被血染红。
弘光元年四月初二亥时一刻,总攻前倒数一个时辰。
“老子升官发财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九转十八弯)孔大龙的歌声难听程度和远在酆都的西门戎有的一拼,而且此人唱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调,多少年来雷打不动。因为上一场战斗中作战极为凶悍,斩获甚多,红眼病得了赏钱,还被升为把总。
七个精壮汉子原来还敢对孔大龙发火,现在后者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得罪了弄不好会被军法处置,于是他们捉弄和戏弄的目标转向了两个大块头胆小鬼,他们不用担心被惩罚,因为孔把总也对这两个家伙有着浓厚的兴趣。
青斑鼠祝七七和赤点龟曹八八显然是认为醒着也是噩梦,睡着了说不定会做好梦,这两个家伙吃了一顿饭又喝了一些酒,目前躲在船舱最深处打着瞌睡。和可怜的胆量相比,他们的如雷的鼾声倒是雄壮无比,蔚为壮观。
七个精壮汉子“嘿嘿”一笑,其中四个拿出兵刃互相撞击制造打仗背景的环绕立体声,另外两个则不停地模拟人被砍杀时垂死的惨叫,最后一个则扯着嗓子在两个大块头胆小鬼耳边喊:“不好了,抗不住了!姓高的杀回来啦——”
祝七七正在梦中煮米饭,怎么煮也煮不熟,曹八八则梦见娶媳妇,正掀红盖头呢,结果掀了一层又一层,就是看不到媳妇的脸……就在此时,交战和惨败的声音响起,两个大块头胆小鬼一个激灵跃然而起,来不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念头:跑!
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两声沉闷的碰撞,紧接着是咔嚓嚓的破碎,两人都看到了很多星星。
青斑鼠和赤点龟很不情愿地再次倒下,晕眩和头疼交替间,他们分明听到了众人的惊愕。
“……怎可能?”
“好功夫!”
“他俩居然把……”
“俺的娘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