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普通卧房,摆设也极其简陋,两床(一大一小)、一桌、四椅、一屏风,桌上点着一支大红的蜡烛,蜡烛已只有半截,烛火通明,把房间焕得格外明亮。
孟夫人托着大肚子,面若白纸的坐在床上。孟夫人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孕妇,面容虽显憔悴,在灯光中,却更添美艳。豆大的冷汗从她美丽的腮旁滑落,腹中剧烈的绞痛,让她痛得全身都在发抖,握在床栏上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因用力过度,生生的折断了,鲜血顺着手指滑了下来。孟夫人渐感头脑沉重,疼痛开始变得麻木,两耳内惨烈的呐喊厮杀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惊叫着被冻醒过来时,疼痛虽已消退,但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又袭了上来。最近她时常反胃,吃下去的东西,没过多久就又吐了出来。她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吃过好东西了。那些美好的记忆,已经慢慢变得遥远而模糊,现实的压力时刻在刺激着她的神经,这让她的胃口变得出奇的不好。她的丈夫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来看她了,她丈夫自从去年带了一些仆人投了军以后,就很少回来看她,府坻日渐的落寞,能走的都走了,只余下她和她的女儿和一位老迈的厨子……。
门“支呀”一声被推开了,打断了她的神思。慢慢的,一个纤小的身影一手提着一个竹篮子,一手掌着灯笼踱了进来。灯光中看得分明,就是下午在义功德酒楼的那个小姑娘。在暗淡的灯光,她那俏丽的脸庞,更有着惊心动魄般的美。
她把篮子和灯笼放在桌上,吹熄了灯笼里的油灯,从篮子里端出一碗汤来。汤很烫,热气腾腾。小姑娘极快的端了出来,太烫了,她用力摔了摔手,然后双手捏住了她两只可爱的小耳朵。
“妍儿……。”孟夫人喊着名字,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股浓重的肉香让孟夫人为之精神一震,便想站起来。谁想躺久了,脚有点麻,一下站不稳,便要摔倒。
原来那小姑娘,是樊城巨商孟广汉的女儿,去年冬天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名诗妍。
孟诗妍慌忙的跑上来托住孟夫人的手臂,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关切的说:“妈,趁着热吃……。”说着便卷起汤勺,舀了一勺汤,用口吹了吹,送了过去。
孟夫人实在饿得不行了,急促间咽了下去。不想被呛到了,用力的咳嗽着。在寂静的夜晚更是刺耳。
孟诗妍慌忙跑到她身后,帮她捶背,孟夫人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她用手抚了抚凌乱的发髻,不小心触到了指甲折断处的伤口,不由蹙起了眉头,身子打了个颤。俗话说“十指连心”,她手指甲刚折断时,那时它被另一种剧痛覆盖了,并不觉得怎么。这时缓过来了,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反而更加疼痛。
孟诗妍还是感觉到了孟夫人的异常,也看到右手那两道干涸的鲜血的右手。她轻轻的握住了孟夫人的手,鼓着腮帮,用力在伤口上吹着气,嘴里喃语:“很痛吧,很痛吧……。”
孟夫人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开了,强颜欢笑,说:“不痛了,不痛了妍儿,好妍儿……。”孟夫人喊着孟诗妍的名字,用额头轻轻的贴着孟诗妍的额头,轻轻的晃动着。凌乱的头发挠得孟诗妍脸上很痒,她呵呵的笑着逃开了。一会,又俯下身来,去把床底下的火盘端出来。看里头的炭快燃尽,便去放在屋角的炭桶里夹了一些炭来,放到火盘里。找来吹筒,用力的吹起来。
不一会,看炭燃了起来。孟诗妍便笑逐颜开的把火盘放到桌底下,孟夫人的脚旁。一转身,又坐回到椅子。支着腮帮,看着孟夫人吃东西。
孟夫人笑着看了看孟诗妍,舀了一勺汤,便来喂孟诗妍。孟诗妍笑着躲了开去,说:“妈,你快吃,弟弟饿了……。”
孟夫人乐了,笑了笑,说:“就你最晓得疼弟弟。”孟诗妍笑着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孟夫人笑骂:“看你爹爹都把你宠坏了,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孟夫人也不端起碗,只是低着头,一勺勺舀着吃。好一会吃了大半碗,用汤勺舀了舀,发现碗底竟还有两片肉,便勺了起来,嚼在口里,竟是无比鲜美。这一顿竟是她从来没有吃过的无上佳肴。这是一个海碗,她吃了大半碗就觉得肚子有点涨,再也吃不下了。
这一放下碗,精神也来了,思想也开始变得澄清,心里一琢磨,就觉得有些不对了,这兵荒马乱的,连粮食都紧俏,哪来的肉呀。沉吟了好一会,才故作不经心的问:“妍儿,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孟诗妍给孟夫人捏着肩的手不由一松,嗫嚅,说:“捡的,在外面捡得一只死兔子……。”
孟诗妍有意忿开话题,话锋一转,又说:“爹爹在那边不晓得好不好,妈,你说爹爹什么时候会回来。”
孟夫人明显听得出她在撒谎,这兵荒马乱的米粮殆尽,又没有山林草地,哪里还能找得到兔子,能吃的都快让百姓士兵们吃完了。上次居然听说有人抓到了一只老鼠,下了一锅汤,还吃得不少人啧啧称赞……。想到这,她又开始有些反胃了。
孟诗妍后来的那句话,打断了她的联想和她身体的反应。她被勾起了内心忧伤,面带忧郁的说:“也许弟弟出来时,你爹爹就会回来的吧。”
“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天寒地冻的,可别冻着了,吃不吃得好,听人说,那边可要断粮了……”这句话变得很轻。
孟夫人喃喃的说着,眼泪也来了,低着头啜泣起来。孟诗妍一看到孟夫人哭,情同身受,从后面抱住孟夫人,也跟着痛哭起来。
娘俩好一会才缓过来,孟诗妍从怀里掏出丝帕,给孟夫人擦干了脸上的泪迹,说:“我们去城边看看爹爹吧,弟弟也想爹爹了。爹爹也想弟弟了,爹爹也想妍儿,也想妈妈……爹爹在那边肯定很孤单,肯定也在想着我们去看他,爹爹看到我们会很高兴的……。
说着转过身来,向着孟夫人的大肚子,挥了挥手,轻笑着说:“弟弟,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脸庞的泪迹未干,笑着的脸庞,无比好看。
接着,她又俯首贴着孟夫人的大肚子,听了一会,然后一本正经的说:“妈,弟弟说他也很想爹爹呢,说要去看爹爹呢。”
孟夫人被孟诗妍的言行举止给逗乐了,笑着拉着她的手说:“好,咱们就听妍儿的,明日就去城边看看汉平的爹爹去。”
这是孟家夫妇上个月在一起时给未出世的小孩起的名字。说好了,要是男的,就叫汉平。取意汉人将平定天下,一举收复被胡虏侵占的大好河山。女的就叫诗韵。孟夫人一直想给孟老爷生一个大胖小子,是以一直把肚里的孩子当成了男孩,叫他汉平。
孟夫人也是一时兴起,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妥。自己这个样子,怎么能跑过去呢。再说就算是要去,也跑不动呀,这天寒地冻的,自己冻着倒没什么,却不能让没出世的孩子挨冻呀。
但看孟诗妍正在兴头上,也不忍过分的拂他的意,只想迫她放弃这个念头也就好了,便打笑着说:“可是妈妈这个大肚子,走路都嫌困难,行不得远的。你弟弟呀,又淘气的很,常常踢我。大概这两天也饿得够呛了,再想让他爬山涉水,他可不愿意。他还不是只会给我折腾个没完。”
孟诗妍也是小孩子脾性,她轻轻的拂了拂孟夫人的大肚子,轻声细气的说:“弟弟,不要怕,明日姐姐用车拖你过去,坐车很好玩的,你想不想坐。”
说完又抬起头,笑呵呵的对孟夫人说:“妈,后院不是有辆车吧,马被拉去打仗了,明日妍儿就当回马,拉着妈妈和弟弟去看爹爹去。”说完都“嘿嘿”的笑出声来。脸上洋溢着对幸福的期盼。
孟夫人对孟诗妍的话,有着几分感动,却又触起了心底的伤心。看着孟诗妍,不禁又流下了眼泪。
孟诗妍看孟夫人又哭了,心马上又慌了。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忙掏出丝帕给孟夫人擦眼泪,还带着哭腔安慰的说:“不哭了,妈,我们明日早点走,没多久就能看到爹爹了,爹爹一定也在等我们去看他呢。”在她心里以为,她的母亲是在为明日能看到父亲而高兴。
孟夫人看着这个象男人一样,撑起了这个因战争而日渐颓废的家庭的十几岁的女儿。不禁为她的坚强和乐观而骄傲,为她的懂事而高兴。也在为那不算遥远,却如隔千山,天天饱受战火煎熬,在生死中挣扎的夫君而伤悲。也为这场残酷的战争而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