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月,时常会有一辆辆推车,载着尸体从城门处运过来。其中有平民,也有官兵。尸体能留个全身的倒好,有些甚至身首异处,连头颅也没有找到。她害怕有一天在那小小的推车里,会装着她夫君的尸体。跑出去一一的看,她看了无数具支离的尸体,那个晚上她做了一夜的恶梦。
孟夫人早年就从外面的流民口中听说了元兵的凶残,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已经屠了无数个城。这让她感到很恐惧,这也是让她经常做恶梦的原因之一。
一个个恶梦无形中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有时,她甚至想跑到城边去看看。但理智告诉她,这样是不可行的。她强压下心底的欲望,每天把自己关在这小小的阁楼上,很少出去走动。
在上个月她的夫君从那边回来,才让她的心安了不少。夫妻俩没聚几天,孟广汉又要上去了。孟夫人这一胎怀了差不多十一个月,小儿却一直不肯出来。这让孟夫人感到恐慌。
孟广汉却说,这没什么,大概是缺少养给。平时多吃点好的,包管立马就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说完神情又马上黯淡了下来,他心里清楚,那有多的吃?有一点吃的就已经很不错了。在那边,已经有人开始挖野菜,吃树叶了。
他看着孟夫人,那原本白皙俏美的脸,因营养不良而变得憔悴而略显腊黄。心里不禁感到无比的愧疚。把她轻轻拥入怀里,眼泪也流了出来。
孟广汉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样貌却平平,毫无出众之处。他是穷苦人家出生,父母早死,他凭着自己的一份执着、坚强和智慧,历尽了千辛万苦才创立了这一份家业。即便是再苦再累也没有哭过。不想面对着自己娇妻却哭了出来,这也是他成年后,第一次的流泪。
这里面也许包含了太多,有对过去艰辛的回忆,有对妻子儿女的愧疚。也许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那些死去的人……。
“妈,妈……早点睡吧,明日我们早点起来去看爹爹……。”孟诗妍给孟夫人擦着眼泪说。
孟夫人看着孟诗妍,眼泪直流。她无比疼惜的看着女儿那有如雨打梨花的脸庞,心内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孟诗妍直到照料着孟夫人睡下才安闲下来。她刚才哭了一场,也有些累了,眼皮打战,直犯困。
孟夫人今天难得“饱餐”了一顿,躺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她表情宁静而安祥,也许正在作一个美梦。也许正梦到他们夫妻俩相处的和睦和幸福,也许正梦到儿女满堂的融洽和繁华……在这样一个恐怖弥漫的城市里,现实是多么的残忍,美梦又是多么的奢侈和珍贵。
孟诗妍又加了几块木炭到火盆里,把火盆放到孟夫人的床底下后,神情一懈,和衣躺倒在侧房的床上。
躺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觉着屋里有点闷,就把门拉开一点点,搬了一张椅子顶着。外面的风大,扯着门撞着椅子“砰砰”直响。
孟诗妍左右找不到绳子,就把腰带解了下来。穿过门栓,把门固定在椅背上。
孟诗妍忙了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双手支衬着腮帮发了一会呆。
一会想到爹爹,想她爹爹在那边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觉会不会冻着……。
一会又想到弟弟……想到弟弟出生了,长大了……她弟弟一定长得很好看……很俊秀,人见人爱……。当想着将来和弟弟牵着手一起玩耍时,她不由得“嘿嘿”的笑出声来。
……肚子咕咕的叫声,惊醒了她的美丽遐想。她嘴角还挂着傻笑,端起孟夫人吃剩下的“老鼠汤”,大口的喝着,尽管那汤已冷得和冰水一般了……。
夜晚很平静,包括远处的战场,也变得静谧。
半夜,孟诗妍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孟夫人惊问:“是谁……。”
外面一把年轻的声音应道:“小的孟康。”
孟诗妍对这个孟康并不怎么熟悉,只知道他是她父亲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和他一起的,还有他兄弟孟安。他兄弟俩本不姓孟,孟老爷捡到他们后,收了他们为义子,兄弟俩就随了孟老爷,改姓了孟。
兄弟俩自幼就到孟老爷的店铺上做工,后来又随孟老爷投了军。当时孟安十八岁,孟康十六岁。
孟安倒好,是个热心好谈,直爽好动的人,待人做事有些草率,却好在生性豁达,虽常被责骂,笑笑咧咧的就过去了。
而孟康却性格孤僻寡言,不太喜和人攀谈,对人虽脸带三分笑,却是个肯动脑筋的青年人,年少,做事却较稳重,很受孟老爷喜爱。
他兄弟俩虽和孟诗妍礼属兄妹,却甚少见面。
时光倥偬,一恍两年,听说前月,孟安被蒙古军砍了脑袋。孟康也中了一箭,又加之悲愤慨懑,怕也将不久于人世。匆匆一月,却不知怎么伤又好了。听那声音洪亮,哪有半点病态。
孟诗妍翻身下床,见两把椅子还顶在门上,自己腰带还系在门栓上。她慌忙的从上面解下来,束回自己腰间。又整理一下衣服,抚了抚凌乱的头发。急匆匆的开了门。
外面很黑,无星无月,那远处的火把,如点点星光,点缀着漫天的黑暗。那是围在城外的元军的军营,也是满城百姓和官兵的恶梦。
室内烛火通明,可以看清孟康那消瘦如刀削般的脸庞。那上面早已看不到年青人的稚嫩和天真,仅存着的只是成年人的干练与成熟。他正满脸焦急的左顾右眄,等着开门。他那高佻而干瘦的身影遮住一片星光,宛如浮在黝黑的水面上般飘忽而不定。
孟诗妍已经不怎么认识她这位名义上的义兄,她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遥远、陌生和隔阂。她以一种完全陌生的眼光仰望了高了她一头的孟康一眼,侧身让在一旁。
孟康急步进了屋,看着刚坐起身的孟夫人,心急火燎的说:“夫人,小姐请快点收拾收拾,随小的走……。”
半夜,孟府通往城外的秘道。
孟诗妍、孟夫人、孟康、厨子老何一行四人,相扶相携,迤逦而行。密道潮湿而坎坷,十分不好走。
厨子老何,年过六旬,中等身材,留有短须,头须掺白,虽已年迈,却也身强体壮,背上锅碗瓢盆一大串,以及剩下的一点粮食都在他背上,一马当先行在最前。
孟康背上也有一个包袱,扶着孟夫人,走在中间。孟诗妍背了一个个头比她还大的大包袱,落在了最后。
密道幽长而黑暗,厨子老何在前面举的火把就成了几人唯一的指示灯。密道上常会滴下一些渗水来,浇得火把“滋滋”作响。几个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密道内霉气很重,呛得几人直打喷嚏。
孟夫人一直强忍着要打喷嚏的欲望,在她终于忍不住,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后,就觉得腹内一阵剧痛。
刚开始孟夫人还忍得住,等这阵剧痛持续的时间长一点,且越来越痛时,她终于哼了出来。孟诗妍上前来扶住孟夫人,正要呵斥孟康几句,却被孟夫人连续的痛吟声打断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孟夫人身上。
孟康、孟诗妍手足无措,厨子老何阅历丰富,大喊:“要生了,要生了,快点快点,让夫人躺下,让夫人躺下……。”
孟诗妍迅速的从背上卸下大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床被褥,平铺在脚下的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孟康不等孟诗妍吩咐,迅速的把孟夫人放倒在被褥上。
同行四人,两男两女,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婴儿。接生的任务自然归到了孟诗妍的身上。密道别无分歧,只有一条路,孟康和厨子老何为避嫌,把火把往地上一插,人已走到了远处。
孟诗妍年幼无知,看到孟夫人痛吟无助,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时心急如焚、手足无措。最后灵机一动,想到厨子老何年长识广,肯定会有些办法。
便大声把老何喊了过来,虚心求教一番,一旁孟夫人的痛吟,让孟诗妍有些着慌,问了好几遍,才听清楚厨子老何的话,还在半懂半不懂之间。
却听厨子老何说:“老奴年迈,识短,如何晓得接生,只是往年在酒馆渴酒,听人闲谈过,当时只做一则笑话听,不想今日,却要用到实处,却是哪里成,哪里成,实是惭愧、惭愧呀……。”亦说亦行,不一会已走得远了,溶入了黑暗里。
孟诗妍本想让厨子老何帮个手,可是男女有别,礼教大防,岂能逾越,到最后也只能落得个自力更生。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事即不瞻前,也不顾后,竟按照老何说的诀窍,一个人给孟夫人接起生来。
四下寂静,孟夫人的痛叫声,变得十分刺耳。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孟康蹲在地上,思前想后的考虑着以后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