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父女情
到夏江市的第四天下午六点钟,李翔实和妮娜从南山回夏江大厦的途中,让皇冠牌出租车在华中路的一处僻静拐角处停下。趁下车间隙,李翔实有意回头看了看。在拐角的不远处,停着辆他熟识的中吉普。车里,阮玉芬带着微笑的脸闪了一下。李翔实也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挽上了面带惊诧神色的妮娜的手臂。在夏江市,要想非法地跟踪汽车,的确是件难事。财力小的.跟踪不起。权力大的,跟踪就会暴露,即或是摩托,也不如自行车普及。目前的现代化,还不可能和国外的汽车普及同日而语。
这辆出租的皇冠轿车,是由夏江市公安局特制的。司机就是留上长发,戴着墨镜,打扮得花俏古怪的公安人员。
从华中路下车走了不远,惊诧的妮娜悄悄地向:“钱先生.去哪?”
“去你父亲家。”
“啊!”妮娜惊喜地叫了一声,紧紧地挽住了李翔实的手臂,象只欢跃的小雀,随着李翔实稳健的大步在斜坡状的大街小巷里穿行着。
妮娜边走边左顾右盼,好一会才笑着问:“钱先生,这里的小街小巷真象个迷魂阵,要不是你领着,我只怕永远也穿不出去。”
李翔实四下打量了一下说:“这是夏江市将要改造的老区,你是有运气才赶上参观这个古董的机会。不然再过两年,你大概只有听你父亲说,或是凭自己的想象来揣摸了!”
“啊,这儿马上就要新建,那得多少钱?是哪个财团?”
李翔实微微一笑:“在这里,土地是国家所有制,一切大型的城市改造计划,也由国家这个大财团来进行。”
“国家大财团?”妮娜第一次听到这新颖的名称。不由惊问:“那有多少董事?股东?”
“十亿股东,一个董事。”.“十亿股东?”妮娜仿佛明白了,莞尔一笑。“那谁是董事长呢?”
“中国共产党!”
妮娜媚眼一飞,抿嘴笑了笑,话锋一转:“吔,钱先生,除我阿爸外,家中还有些么人?日子过的么样?”
一句问话,让李翔实愣了好一会。他差点脱口告诉妮娜一切。但又改变了主意,声音有点抑压地说:“除了你的父亲,还有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日子过得一般还可以。”
“啊!”妮娜脸上,绽开了从心底漾出的甜笑;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刚来到一个古旧的黑漆门楼前,李翔实凭记忆判断了一会门牌号码:辅义里十三号,才扣响了木板门。
一个三十多岁,烫着蓬乱卷发,面皮黝黑的妇女开了门。她微笑着打量了李翔实和妮娜一眼,呆愣了一会,才问:“吔……你们找哪个?”一口天沔乡音。
“找胡华胜老师。”
那妇女上下打量了这对衣冠楚楚、华光照人的男女,一点也拿不准来人究竟是学生家长,还是别的不速之客,只得回头喊:“小芬,快叫胡老师,说他家来客人了。”
两人刚跨进门,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从天井跑进房里去。
天井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杂物,几根竹竿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一个封火炉子还在冒着余烟。炉边,杂乱地放着火钳,未用完的引火柴、刨花。天井中的烟雾,腾腾地冲向空中,又被秋风压下来,从窗口、从门洞里逼进房去。房中,传出了一个老人的空洞的咳嗽声。
“胡伯伯——你家来了客!”随着小芬清脆的童音,从房中走出个头发斑白,身材适中,面皮微黄,近五十岁的男人来。
妮娜眼尖,立即就发现他是照片上的人,正准备喊爸爸.但立即发现那男子惊疑的目光,似乎在问:“你们是谁?找我干什么?”就咽下了一口涎水,往李翔实身边靠了靠。
胡华胜愣睁着眼,打量了李翔实和妮娜一阵,微笑着搓搓手说:“请问,二位是找我?”
“你就是胡华胜老师吧!”李翔实向前跨近一步,满面春风地说:“敝人姓李名翔实,这位是胡忆华小姐。”他早已知道胡华胜的情况,并在来前就想好了对策,决定开诚布公一谈。
胡华胜下意识地看了妮娜一眼,立即转过脸对李翔实手一伸,微微躬身笑着说:“请进房里坐,房里坐。”
刚走进房.妮娜就皱了皱眉,一股霉湿的气味,直扑鼻幽。在这约十三个平方的小房中,紧紧地摆着五屉柜、穿衣柜。一张写字台上,摆着摊开的书本;大竹书架上,零乱地堆放着书籍。门角的小方桌上,放了个碗柜,碗柜前的砧板上,乱放着菜刀、白菜、萝卜,还有一斤多五花肉。满铺的大床上,合衣卧着个年愈古稀的老人。看情况,他可能就是胡华胜的父亲。
胡华胜不好意思望望两位不速之客的豪华服饰,又对房中回顾一下,尴尬地搓搓手说:“呃……寒舍实在太……”胡华胜没有继续说下去,手忙脚乱地搬过书桌边的凳子。“李先生请坐!嗯……”他四下望了望,竟不知请妮娜往哪儿坐才好。
妮娜眼中泪光一闪,苦笑了一下,一点也不避讳地往床上一坐,顺手还把滑在一旁的线毯,往老人身上盖了盖。
这微细的动作,被李翔实和胡华胜都看在眼里。李翔实只微微点了点头,但胡华胜却仔细地打量了正四下张望的妮娜一眼,心想:“这姑娘好象在哪儿见过?”蓦地,心中一热,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影子,又闪现出来。他愈看愈象,不由嘴角向上微微挑动一下,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转过身搬了张小板凳坐下,又尴尬地笑笑说:“平日没客人来,所以连板凳也没多准备一张,请问二位……”
李翔实对妮娜递了个眼色。
妮娜会意地笑了笑,从提包里找出张照片,递给了胡华胜。
刚接过照片,胡华胜的两眼就饱含了汨水,手也在微微地颤抖,缓了好一会,他硬是将眼中的泪水逼了转去,用沉静的声音问:“婉芬现在哪里?”胡华胜的目光,睃巡在李翔实和妮娜脸上。
“在香港”李翔实一字一顿地回答。
“在香港?那你们……”
“爸爸!”妮娜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猛地从床沿站起来叫。
恰在这时,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牵了小芬到房门口说:“胡老师。炉子替你生好了!”
“哦,”胡华胜惊愣之中,又忙回头招呼那女人。“谢谢你了。”说着站起身来。
李翔实一见,忙拦住说:“胡老师,你坐,让我来吧!”
“哪……”胡华胜见李翔实西装革履的打扮,进退两难。“那怎么行?”
“哟,”那女人似乎听明了妮娜的惊叫,也惊奇地瞥了妮娜一眼。忙满脸堆笑说:“算哪,你们谈,还是我来帮你做吧!”说着,麻利地走进房,三扒两下地把砧板上放的萝卜、白菜、五花肉拂到一个筲箕里,掉转屁股就跑出去了。
李翔实一见,也不失时机地跟着跑出去:“吔,大嫂.我也有点事.请你帮个忙。”
胡华胜明白李翔实是有意避开,便没有去拦,只是愣了一会才转过脸,凝视着妮娜。
“我叫忆华,爸爸!我是你的女儿忆华哪……”
胡华胜从小板凳上慢慢站起来,轻轻抚摸着猛扑进怀中的女儿,声音颤栗地说:“孩子,你妈还好吧?”
“嗯!”妮娜的心中,聚集了多少年的悲哀、欢乐、忧愁、欣喜,在刹那间,象山洪样地迸发出来。二十多年来,她从未有过父爱,从来没有受过一个父辈的人这么真切、*充溢的爱抚。她已深深地感到,在那双微微颤抖而又沉厚有力的手上,正有股热,有股力,从她的头上、颈上、肩上.猛烈地流进了她的心中……
胡华胜也感受到了女儿的*,嗅到了女儿身上陌生而又亲切的馨香,缅怀起那已经逝去、淡忘,但又突然回来的岁月、往事……
那是些多么难捱的岁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