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断肠人忆断肠人
窗外,雨蒙蒙的天空,白灿灿的。从海浪上,从海湾的岩石边,一盘盘雾一般的浮云,如轻纱,象花絮,在低空中飘荡,浮游,与海水若即若离,同天穹看不清分界,迷茫茫的,象一重重胶冻般地状态。
欧阳婉芬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的维多利亚湾,望着前些日子女儿曾住过的东亚饭店。她的心,也象窗外的雨云,灰蒙蒙的,动无常态。凄惨惨的,乱如草丝。妮娜在回国前,她一再叮嘱女儿,要慎重,要相信钱先生,千万不要让龙青峰和肇荣堂摸到蛛丝蚂迹。不然,就会前功尽弃。而她心中想说的话,却咽了进去。因为她明白,女儿的成败,都无法改变她自己的命运。她不能随女儿一块回国,因为怕引起龙青蜂和肇荣堂的怀疑。但她是多么想随女儿一块回国啊!这二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她的泪水都流干了,在这块本来是中国的土地上,她受尽了凌辱。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听任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的老老少少、不同国籍的奇形怪状的男人的凌辱,她要强颜媚笑地去换取一个个陌生的、熟悉的男人的青睐、欢心,违心地却装出情缠意绵地奉献出自己的肉体,去换来能维持她自己的生存,能供养女儿生活与学习的金钱。但后来,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又堕入了深渊。欧阳婉芬不但救不了女儿,还要让女儿来赡养。这些辛酸的往事,让欧阳婉芬在痛苦的思绪中挣扎着,她要活下去,她想再见到胡华胜。她要写,要把这块土地上的罪恶渊薮都写出来。想用她自己从青年到中年的斑斑血泪的遭遇去控诉这吃人的社会,去警告那些还在梦幻‘天堂’生活的少男少女们!危险哪,你们将付出的代价,不仅是你们自己的灵与肉,甚至还有你们下一代的灵与肉!
这些日子里,欧阳婉芬在报上天天看到香港回归的报导,也看到了木屋区人们的喜悦神色。的确,在这来港的二十多年里,她是一天天看到香港在变,主要的是人心在变!有多少人在盼望回归祖国的一天啊!近来,愈来愈多的人在谈论那令人向往的一九九七年。连黑帮分子也在忧心忡忡地谈九七大限。他们怕,想躲开这个愈来愈近的日子。害怕祖国铁拳的打击。而欧阳婉芬在盼:“十三年,我还能安稳地活到那一天吗?不,我不能等到九七大限,我要提前回到内地去,回到夏江市的亲人身边去!我的限期,是在等女儿和钱先生的佳音传来以后。华胜,我是多么想见到你啊!”二十多年一直压抑在欧阳婉苏心底的情感,又被重新见到胡华胜的照片而掀涌出来。就象一直沉埋在地下的原油,一旦喷射出来,就会变成巨大的光和热,就会变成熊熊燃烧起来的、情感的烈火!
欧阳婉芬虽然已是四十四岁的人了,也已经历了惨澹的人生。但她那最初的、美好的、幸福的爱情,尽管是渗进了痛苦的、愁惨的爱,毕竟是真挚的,纯洁的,当然就会终身难忘。而她偷渡来香港以后,碰到的只是虚伪和欺诈。是无言的忧愁,无望的哀痛,是心的泣血,是肉体和灵魂的屈辱……她能不想起那逝去的时日.那卿卿我我的黄昏,那信誓旦旦的长夜吗?当然不能!这时,她默默地站在窗边,雨蒙蒙的天穹似乎渐渐阴暗下来了,仿佛巳进入了她心灵的黄昏。蓦地,她口中竟默默叨念起来:“唉……真的是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自从妮娜走后,欧阳婉苏几乎天天到海湾去。不是倘佯在朝阳之下,就是独坐在暮色之中。她常常呆望着那时而宁静,时而汹涌的大海,仿佛对它寄托了无限的思绪。
突然,雨停了。天边似乎放出了一道霞光,便高兴地笑着,匆匆地下了楼,向维多利亚湾走去。近来,她喜欢晴日,害怕阴雨。
海浪在轻轻地拍打着海岸,卷起阵阵的沉滓和泡沫。天际里,一片片暗红、橘红、橘黄的晚霞,从那迷雾般的浮云里挣扎出来了,撒下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欧阳婉芬呆然地站着,凝望着将要逝去的晚霞,就象在寻找那逝去了的梦,在企望着那深不可及的、在层层云外的,无涯的天穹。晚上的海风,已开始夹着秋天的凉意,更加猛烈地袭卷过来了。中秋节已过去好多天了。在中秋节的晚上,欧阳婉芬望着皎洁的明月,祈祷着远在夏江市的女儿和胡华胜,但心情忧郁而茫然。这时,站在海边的欧阳婉芬,也是茫然而惶惑:“忆华去了快一个月了,怎么不见来信呢?是她贪玩、太忙,还是没找到华胜?这些猜测,一直搅乱着她的心境,使她食不甘味,夜难成寐。尤其是看到别人家里的欢笑,使她更感到凄凉,愁苦。好多年来,她只希望有个舒心的家,能够让疲累心灵赖以栖息的家。而现在,当欧阳婉芬已看到这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时,突然感到惶恐起来,似乎从她已破碎的心灵里,抽出了一缕缕懊悔、惋惜、羞愧、胆怯,甚至惶乱的情丝。她不敢再见到胡华胜。她明白,她无颜对他说出已经过去的一切,但她又不愿欺骗他,也无法欺骗他。欧阳婉芬知道,她只要一见到胡华胜,泪水和苦水都会象山洪一样,骤然爆发,不能遏止,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相互隐瞒,两人曾经爱得那么纯洁,那么纯真。
几只白色的海鸥在暮色中沉浮着,灰蒙蒙的白羽,就象蒙上了欧阳婉芬已经走过道路的色彩。欧阳婉芬苦笑了一下,正准备转身回家,一辆道奇牌的轿车停在她身旁。她还没惊觉过来,突然从车里跳出两个彪形大汉,猛力捂住了她的嘴,连抱带拖地把她塞进了轿车……
“这是去哪里?”阳婉芬感到陌生、惶惑。但她明白,自己被绑架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望了望身边两个满脸横肉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心想“绑架我,你们能捞到什么呢?除了早已污秽的肉体,我是一无所有。”
欧阳婉芬看见,汽车是从宁静的海湾,穿过繁闹,华丽的市区后,又进入了夜色朦胧、灯光稀疏的地方的。好象是去九龙吧?借着汽车的灯光,她看到了开启的铁门,向铁门两边沿伸的院墙。汽车,在一栋豪华的别墅花园里停下,还没容欧阳婉芬站稳脚步,她就惊呆了。“站在楼上阳台边的男人,不是龙青峰吗?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把她带上来!”龙青蜂的声音,冷酷、阴沉,有种杀气腾腾的味道。
欧阳婉芬被簇拥着,在那两个青年壮汉的挟持下,穿过华丽的客厅、铺着墨绿色地毯的楼梯,七弯八拐地拖进紧靠阳台的那个房间,丢在暗红色地毯上。她喘息了一会,终于站起来,想痛快地大笑,但没有笑出来。只是凝望着靠在沙发上的龙青峰,声色俱厉地问:“龙大爷,你把我这样弄来干什么?”
龙青峰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的欧阳婉芬一眼:“怎么称呼呢?嗯?”说着,他的嘴角上泛出一丝狡黠、凶残而又得意的笑容。
欧阳婉芬鄙夷地斜睨了龙青峰一眼,用着她惯用的轻松口吻说:“龙大爷,你老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说着四下望了望挺胸凸肚站在房内四周的七八个青年男子,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肯定是妮娜那边已出了事,不禁又惊又喜。适才间的惊慌而害怕的心理,竟变得毫无惧怯地安静下来。她转过脸,用犀利的目光逼视着眼前这个曾经肆意蹂躏过女儿的野兽,立即被他那得意的神态激怒了。稍稍一想,便用略含讥刺的口吻,饱和着仇恨和嗤笑的神态说:“你老总不会当着这几位兄弟的面,喊我一声丈母娘吧!”
欧阳婉芬的神色、口气,以及一语双关的骂人话,把龙青峰窘得满脸通红,一下子就撕去了高雅而大度的伪装:“放屁,你这个臭婊子!”
“嘿嘿,”欧阳婉芬冷冷一笑。“龙大爷,我是个臭婊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我曾经被你、被你的兄弟们,还有数不清的中国人、洋人、老老少少的嫖客们骑过、压过、摸过、玩过,只要谁肯出钱,我就把一切都给他,让他快活高兴、销魂!为了钱,我不顾羞耻,没有人味,但那用来换钱的东西,是我的,是我身上长的。公平交易,两相情愿。是吗,龙大爷?”二十多年的妓女生涯,并未氓灭欧阳婉芬的灵性,今天,她明白已到了生死的关头,压抑在内心的愤怒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想:“顶多不过一死!”这个念头一产生,她就什么也无所畏惧了,她见龙青峰骂了一句之后,又开始欣赏她说话的姿态,便话锋一转,抑扬顿挫地说:“但有的人。干的是丧天害理的勾当,杀人越货,包娼庇赌,逼良为盗,逼良为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由别人的血泪来养肥的!从灵魂到肉体,没有一处不卑劣!可是这种人,却还要装出一付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地骂别人是臭婊子!龙大爷,这种人未必比臭婊子净。嗯?”
欧阳婉芬的嘻笑怒骂,并未激怒毒如蛇蝎的龙青蜂,反而使他冷静下来。他默默地望了欧阳婉芬一眼,用手势止住了四周跃跃欲动的几个兄弟。
这几天,龙青峰已变得象头狂怒的野兽。自从石观音用诡计赚得了尚毅的真情之后,龙青峰又气又恨又恼。但还只有不动声色地让石观音去陪着尚毅,对他待如上宾。目的,是想用软的法门,女人的温情彻底俘虏尚毅,为自己所用。说实在话,他需要象尚毅那样忠心耿耿的铁汉子。如果不是石观音,还真打不开他的口,据石观音近日报告的情况,尚毅的外伤似乎好了,但他总说内伤疼,有时石观音装着给他抚摸,他也会疼得惊叫起来。而当石观音进一步套问时,他又支支吾吾地岔开了。石观音也拿不准了,说他已发现了石观音的意图吧,尚毅对她,似乎还是那么一往情深,情缠意绵。说尚毅没发现她吧,自从那开始的几天过后,尚毅对她似乎又讳莫如深,闪烁其辞了。有时,干桅装着昏睡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