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寻梦顺德寺
夏江市南山上的顺德寺,建于清朝乾隆二十三年,一悬泉从山顶泻下,绕顺德寺注入江中。寺外,苍松翠柏,绿荫覆盖。刚进寺门,便是个玉砌雕栏的放生池。池中,老龟探首,游鱼嘻戏。池旁,一尊石龟背上,负一铜鼎。鼎上,铸镂着铭文佛旨。绕过放生池,就可以进到大雄宝殿。殿外,供有两丈多高的四大天王,容貌奇伟,栩栩如生。进殿以后,迎面就是释迦牟尼的金身,文殊,普贤,坐在青狮白象之上。佛象前,香烟缭绕,钟磬和鸣。沿着大雄宝殿的甬道向后,就是妙呈色相的五百罗汉堂,人群熙攘推拥前进,显出一付清平盛世的景象。在观音大士的祭坛上,竟不乏新时代的善男信女在那儿祈祷调笑。虔诚与否,可能与老天爷的赐予有关,凡是那大手大脚还愿的,可能就是当代得天独厚的宠儿。
风急火燎赶到顺德寺的尤泳泉和余超,在寺外已观察了好一会:“这顺德寺山上山下,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谁辨得清谁是金菊花?那打电话的人,难道存心耍我们?把我们诓到这里来撞木钟?但听电话里的口气,仿佛又不象是在寻开心。他是谁呢?”尤冰泉满腹狐疑,对余超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走,进去看看!”
以前,顺德寺的和尚是靠香火与施舍过日子。现在,随着国家的现代化,顺德寺也改变了生活作风,从释迦牟尼那儿,学会了一整套掏观光和旅游人们腰包的法门。以前,佛门净地,女人是在六戒之列的。如今,和尚到不忌讳和那些唇红齿白,打扮妖娆的服务员,营业员谈笑风生。那些寥寥无几的和尚,的确是顺德寺的瑰宝。不然,和尚断了根的寺庙,总象缺点什么似的。对于那些巳现代化了的女菩萨们,她们是不懂得“佛祖心中留”的戒语的。但却懂得笑的诀窍,懂得生意经。她们谙熟那些小手工艺品,什么佛象、念珠、佛牌、泥塑、骨雕、木刻、牙雕、国画的价值,也了解游人们要吃要喝的本能。顺德寺里的素餐馆、饮料室,自开张之日起,生意一直兴隆到现在,财源嘛也在蒸蒸日上。别处生意难做,顺德寺的生意好做。道理也很简单,买了门票,进来敬神拜佛,不花钱就不能算心诚。不诚心则佛不灵。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顺德寺素餐厅和饮料室自然当仁不让。过去的和尚化缘,拿着木鱼敲几下,你就得施舍。现在,你多花点钱去尝尝佛鲜味,那些善男信女还能不乐善好施?
正走着,尤冰泉的眼睛一亮,前面,正迎面走来一个身高一米八,白发皤然的老人,他身穿深兰白方格的西服,配带根深红色起银白小花领带。脚登一双棕黄色的尖头皮鞋,油光锃亮。颈上,挂了个柯达牌的照相机。那老人步伐矫健,精神矍烁、满面红光。在这老人的身旁,面露喜色的男子,是夏江市三十三中学的教师胡华胜。
尤冰泉想避开,但已来不及了,只好微笑着上前,与正凝视着他的胡华胜打招呼:“胡老师,到顺德寺来玩哪!”
胡华胜微微一笑,很有分寸地点点头,扶着老人,也没介绍就走过去了。
尤冰泉这时才记起来:“哦,今天是星期天。”其实,胡华胜身边的这个老人,尤冰泉早已知道了,他就是曾飘流去美国的田七。从田七刚登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第一天,夏江市公安局就已经接到了海关有关部门的通知。
话,还得说回去。
自从妮娜和李翔实走后,胡华胜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女儿递给他的那包东西。刚看上几眼,泪水就模糊了双眼,手也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那小包里,包着欧阳婉芬的近照。胡华胜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二十多年了,她还是那样,她还是那样!”胡华胜仔细地端详了一阵照片后,才打开折叠得非常整齐的信笺。看着,看着,几乎已经耗尽了泪水的胡华胜,也不禁又涌出了泪水。在那几张道林纸的印花信笺上,是欧阳婉芬写的一封短信和用南吕宫•小梁州曲牌写的散曲。信笺上,泪痕斑驳,笔迹清秀。
华胜:我亲爱的……
自别至今,不觉二十有二年了。岁月匆匆,人生晃忽。转瞬之间,我们都人巳半老。
我自飘泊香港,路途艰辛,坎坷凄凉,纸短情长,难以尽述。忆昔之音容笑貌,宛如在眼前一样。但别后生涯,二人又晃如隔世。虽寸心遥托,也终难入梦君怀耳。
欣闻君尚健在,恰逢女儿忆华随钱先生同归夏江,特带小照一张,散曲几首,以寄思慕之心。我已是花残枝折之人,况南国相思,山重水隔,归期无望,心灰意冷。望君重栽丹桂,万勿以我为念。切切!
现附南吕宫•小梁州散曲,愿它长伴君侧,吟曲睹物,犹如我之魂梦与君夜相伴,日相随耳。
南吕宫•小梁州春别时容易见时难,春愁莫凭栏。窗外雨帘障海隅,无限恨,尽在弦中弹。(么)古人喜春吾伤感,只缘两心隔重山。忆昔日,芳草漫,斜眼苍穹,云蔽新月残。
夏芙蓉堕泥身已染,强颜欢笑,难掩心底许多寒。实难述,别后泪阑干。(么>银河倒挂如流川,华露浸衣形影单。星光稀,情难断,透寄忧思,怎表寸心丹?
秋金秋飞黄路漫漫,对镜自惭。我思檀郎无颜还,鸿雁传,魂梦无归船。(么)往昔与君长相伴,窃笑娇羞秋波转。长相思,更愁惨,满腹心酸,长夜共谁谈?
冬风寒雪寒心更寒,二十余载,日夜血泪湿衣衫。斩不断,故国情丝缠。(么)叹这苦海无边岸,别时容易见时难。痛伤感,空嗟叹,花谢枝残,进退都是难!
一幕幕往事,一缕缕忧思,都慢慢地从胡华胜心里游移出来,象陡起的旋风,冲击着他的脑神经。这几天,胡华胜的生活象突然翻了个身,一瞬间把几十年的期待和幻梦,心底的隐私全都突兀出来,使幻梦落到实地,让期待变成现实。前几天,在尤冰泉的调查时,他差点说岔了嘴,紧跟着女儿忆华和钱先生来访。到后来,钱先生竟是夏江市公安局的侦察员!女儿走后,那云烟般涌现的往事,欧阳婉芬在信中和散曲中流露的朦朦胧胧的处境和遭遇,使他又想起了和李金生的往事……这一桩桩,一幕幕回忆,搅得胡华胜六神不安,彻夜难眠。不料过了两天,有一个精神充沛,白发皤然的老人,坐着出租汽车,突然到了他的学校,夏江市三十三中学。这似曾相识的老人,微笑地让胡华胜惊楞了半响。尤其是那一身华侨打扮,让他受到了学生们的围观。胡华胜看着,蓦地呼唤出他深藏在心底的名字:“田七叔!”
田七也老泪纵横地从学校会客室的沙发上站起来,声音颤抖地叫:“华胜……”
这两代人,两颗在各自不同境遇中挣扎的心,就在这瞬间吻合了。从两个人的目光中,不仅看到了欣慰,也看到了伤痛。那是各各不同的,有着千差万别的欣慰和伤痛,令人百感交集,使人柔肠寸断。
田七回到夏江市在旅社住下后,先找到了胡华胜的家中,在和胡华胜的母亲曾怡兰谈了好半天话后,曾怡兰拎着篮子到集贸市场去买东西去了,田七面对几乎丧失了记忆力和分辨能力的胡清源,不禁谙然神伤了,但又莫可奈何。遂一人离开了辅义里,想去街上逛逛,顺便也看能不能碰到熟人。走着,走着,他不禁迷了路。刚到夏江市那天,他就去了江南别墅,那里的变化虽大,但他不会忘记江南别墅。但在这辅义里附近,离开了三十多年的夏江市、已是面目全非了。昔日的青条石路,已经被宽阔的柏油马路代替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扫荡或盖住了三十多年前的蓬门筚户。尽管有的小巷小街,还能勾起他熟悉而亲切的回忆,但那儿的建筑、通道、走向,竟变化得连一点模糊和依稀的印象也没有了。田七就象一个从一个国度跨上了另一个国度的异国陌生人,夏江市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亲切而陌生。
家乡变了,故国变了,风情也似乎变了,但仔细一观察,也可以觉察到在这些变化中,也不过是在那文明的古老国度中,熔进了新的风气、新的人情,还有自从政策开放以来的,在逐步发展的新的气息。是家乡变了,变得雄伟了,壮丽了,变得让人更加振奋了。这些年中,田七也感到自己的变化。尤其是现在,他已感到对这儿的一切,还不能尽快地适应。他感到,在自己的周围,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们都和自己一样,都是黄色皮肤的人,都是炎黄子孙,他们都尊重他,对他另眼相看,仿佛在欢迎远方来归的亲人。他已经丢掉了处身美国的可怕的孤独感。
当他在街上走着时,人们都笑望着他,给他让路;好象有条不成文的法律,对他这个海外游子,应该更多地给予祖国春晖的眷顾,应该给予他在国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青睐……正行间,田七突然想起了胡华胜,便拦了一辆出租汽车,找到了夏江市三十三中学。
晚上的家宴,更让田七高兴,连那神经已经失常的胡清源,似乎已认出了田七,在脸上闪出了近似呆傻的,又仿佛带点苦涩的笑意。这带点苦涩的情感,却是神经已失去常态的胡清源无法表现出来的,不仅田七,连胡华胜和曾怡兰也惊异地发现了。就象有个精神病医师说过的,由于突然刺激而造成神经失常的人,往往有时会因为突然的刺激而得到恢复。就象一个梦游的人,当他从梦境中醒来之后,对幻梦中的一切,也会全部忘却一样。
为了田七的回归,胡华胜去学校请了假。这次,学校也似乎特别照顾,别无先例地为胡华胜请来个音乐老师顶了班,让胡华胜伴着田七去游山玩水。去吮吸大好河山的乳汁和新鲜空气。但是,人生的际遇竟是这样的奇妙,当胡华胜陪田七来观光他阔别三十多年的顺德寺时,又恰巧碰上了尤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