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幻灭
半个月前,当白羽在窑厂没日没夜,为了心馨和他的未来拼命挣钱时,江南锅炉厂选派了一批徒工去东北培训。去的徒工中,有徐敬业却没有心馨,她为了彻底摆脱白羽,就主动要求去东北,报告递上去近十天了,去培训的人已整装待发,但她的报告却未批下来……徐敬业去东北后,她孤鸟似的,每到厂休就跑回汉口来,但回家就感到原来温馨的家里,象缺少什么,让她觉得空落落地不自在。缺什么呢?她突然脸红了,竟体味出一个初寡女人最欣羡、最希冀、也是最难言表的情怀。为了排遣种种孤独、苦闷和压抑的情欲,她只好漫无目的地出去遛达,就在这时,她接到了白羽的信,理智告诉她不能再去见他,却又不由自主地下了班匆匆赶回汉口,到家扔下一包工作服,就跑去了龙王庙……不想当她见到白羽后,尽管他高兴地将这次去彭市河的见闻,尤其是碰见高士诚的事讲给她听,但她却沉默着,似乎他的‘故事’已煽不起她的热情。她的人虽然和他倘佯在汉口龙王庙江堤上,心却在武昌洪山一带徘徊,乱糟糟的,整个思绪既不知始,又不卜终……仿佛他的温情、体贴、真挚,都变成了压在她心上的磐石,变成了束缚她自由的枷锁……两人站了一会,和往常一样,走下堤顺着沿河大道去江汉桥……
当俩人走到利济路口时,白羽觉察到心馨的心不在焉,恰在这时起了风,还夹着寒意,白羽微微一笑说:“心馨,我来时估计要下雨,带了伞,回去吧!”
心馨终于说:“反正你带了伞,再走一会吧!”
白羽诧异地瞥了心馨一眼,自从她进江南锅炉厂当学徒,除最初的三个月,已好长时间没听她说过要多呆一会的话!
也许是第六感吧,心馨马上觉察了白羽的心态,不禁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些想了好久的话,想今天和你谈谈。”
白羽想了想问:“就这样边走边谈?”
心馨似乎已拿定主意说:“还是去龟山找个地方坐坐吧!”
当俩人登上江汉桥时,雨云已将龟山笼罩住;街上的行人,象大雨前的蚂蚁;形形色色的自行车,似残兵败将四散溃逃;汽车司机被街上的乱象所吓阻,一声声的喇叭此起彼伏。
白羽猛地将心馨拉进怀里,一辆从桥上急驶而下的自行车一闪而过!就在这一瞬间,她又感到了他会为她舍死忘生的个性,不由心叹地想:“唉——我……怎么说得出口?”但生活的现实却在催促她、压迫她——你有可能和他在一起吗?
“心馨,出了什么事?”刚走到龟山脚下,白羽看出她神不守舍,问:“是不是厂里知道了你和我……”
“不是。”心馨摇摇头,又紧咬咬下唇说:“我想谈我们的事!”
白羽惊诧地望望她,似已感觉到什么,便说:“好吧,上去找个地方?”
“不,就在这里谈。”
白羽想了一会,默默地坐在上龟山的石阶上。
心馨跟着他坐下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我想了好久,我们不能继续下去。”
尽管白羽曾冷静认真考虑过自己和心馨的未来,认为结合到一块的可能微乎其微,却仍象一个浮沉在大海中的人,抓住一块船板一样抓紧她,在毫无希望中挣扎。但在这时听到她的话后,仍感到一阵寒意,从石阶上侵入心间,将对她的炽热的爱变凉……却一言不发地掏出咽,点燃后深吸了两口才问:“为什么?”尽管他曾卜料过这种结局,却还是想听她说出来。
“我们不可能在一块生活……”
“嗯……因为我没有正式工作?”
“不是,我怕。家里不会同意,厂里也不会容许。”
“你自己呢?”白羽固执地问。
“我……不知道……”心馨刚要说出准备已久的话,又拐了个弯。
“不,你应该知道。凭心而论,我们的感情是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去了江南锅炉厂就起了变化?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我是同情你。但同情……不等于爱!”
“后来呢?难道不是因为爱?”
“不是,是我不忍心……”
白羽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说:“现在你忍心了?心馨,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希望你不要骗我。”
“别问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白羽抬起头凝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心馨,你说出来,我不会死死缠住你的。说心里话,以前我吃了上顿没下顿,你都没说过这种话,现在我已为我们将来的生活,打下了一点经济基础,你却……”
心馨低下头偷窥了他一眼,终于说:“我……已和徐敬业发生了关系。”
“你说什么?”白羽猛地站起来,默默地审视了她一会,就在这一瞬间,心中圣洁的女神坍塌了,心海中陡起的风暴,已一阵猛一阵地袭向全身,他看到了左手上的烟,便想深吸几口,不料,颤抖着的手,不是将烟戳到上唇,就是戳到下唇上……他恨恨地用右手去握住左手,心中不住地詈骂:“别抖!别气!你这软骨头!孱头!没用的东西……”
但一双手竟都颤抖起来……他终于恼怒地夺过左手的香烟,按在左手的腕臂上……一股灼痛感和肉焦味,终于让他紊乱的、心海中的波涛平息下来,荡出了一圈圈冷漠的涟漪……
心馨哭喊着扑向他,“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啦——”
白羽微笑着望定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白羽——”
“你走吧!”
她扑上前,欲拉开他握烟的手。
“走开——”白羽怒吼住她,将烟在手腕上按熄扔掉,就象扔掉烧尽的苦痛、彷徨和爱情……
心馨怔忪地望着白羽踉跄的背影,惶惶的心,芦花般飘忽着,泪水直往下淌,只到他没入了溶溶的夜色,才模糊着泪眼,跑向了一路电车站……她刚挤上电车,暴风雨就倾泄而下,闪电导引着雷鸣,仿佛擂响了向大地总攻的战鼓……
暴风雨中的白羽,幽灵般地夹着伞,在长江大桥上漫步,从汉阳桥头走到武昌桥头,又回过头,走到汉阳桥头……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来回了多少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刚走到桥中间,他站住了,默默望着滂沱大雨中的两岸华灯,从胁下抽出油布伞撑开,跳起来扔出去,静静地望着它在风雨中翻滚、隐没……从家中出来时,带上伞是怕她淋了雨,这时便恨恨地扔去这最后的温情,可怜的心意,却又感到,似乎已被风雨荡涤得空空的心中,又被烂稻草或小泥鳅塞满,乱糟糟滑腻腻地,说不清是什么在胸臆间蠕动、膨胀?又宛如被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的,过去与未来织成的网,死死罩住,压抑得他只想狂喊乱叫……烟头没能烧去他心中的一切,但仔细梳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恼怒、愤恨和苦闷,象一条条毒蛇在他的身心上纠缠着、啮咬着,恨什么呢?恨心馨?不,他还在爱她!他爱她爱得那么深,那么沉,根本没法恨!他究竟在恨什么呢?恨自己无能?他感到茫然……
没遮拦的风雨,终于淋得他的身心都感到舒畅坦荡了,昏胀的头脑也清醒了,但整个的人,仍似饮酒过量一样,在火烧火燎……水淋淋的他,仿佛无知觉般在风雨中徘徊、又一遍遍地诘问苍天:“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什么叫人?天地间有真正的爱吗?”
苍天已经震怒,用狂风暴雨鞭笞他,用雷霆大笑回答他——“哈哈哈……你这个不肖子孙!不这样不能让你醒悟。走吧,走吧,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应该爱什么的……”
“是的,是我错了——”白羽仿佛在暴风雨中,得到了苍天的启示——“我为什么要自己糟蹋自己?难道我的一生,就仅仅是为了得到她的爱?我的意志和毅力哪里去了?我的信念呢?难道我对未来已失去了信心?为了一个女人的爱,象可怜虫一样沉沦?堕落?死亡?不,决不!我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而活着的,更不应该为男女间的情爱而死!死了,她也许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但那有什么意义?就象死了一头牲口,甚至比牲口都不如,只会让人耻笑!不,我要活下去,活得象个人……”
白羽终于迎着暴风雨踏上了归程……
※※※
随着一九六六年早春二月的寒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坛也在风云变幻。社会上的种种流言与思潮,如暴发的山洪,将人们的心田冲荡得沟壑纵横。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从武汉图书馆回来的白羽,见母亲脸上有了笑容,弟妹也在望着自己笑,不由奇怪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街道上通知你去市劳动局。”
“别听他们的。”
“这次是真的。”白亨平静地说:“我已替你去劳动局办了手续。”
“哦嗬!”白羽眉梢一纵问:“干什么工作?”
“去武汉市二轻局工程队干合同工。”
“什么时候去?”
“让你明天去二轻局报到。”
第二天,白羽带着介绍信找到二轻局人事科时,里面传出了琅琅的读书声,他聆听了一会,好奇地推开门,见人事科几个干部一人捧着一本红塑料封面的小书在朗读,正欲进去递介绍信,一个干部挥挥手说:“请你在门口等一会,我们在学习毛主席语录。”他退出门坐到长椅上,听着里面类似私塾学堂读《三字经》的琅琅声,不由苦笑,既感到面前几个人的愚昧,又感到这些思想被禁锢的人们的可悲——“难道这就是中华民族的人性?个性?共性?为什么这些人不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他们朗读的神态,有如佛教徒对佛经的虔诚,难道所有的信仰都将走向极端?那么,当有识之士指斥宗教是在愚弄人、麻痹人时,信仰的神化和神化的宗教的区别在哪?不,这是不正常的。这是在神化信仰、神化个人!……”随着里面的琅琅念叨,一部小说的灵感悄然而出……
琅琅的读书声停了,白羽也从小说的构思中憬悟。当他递上的武汉市劳动局的介绍信在人事科几个干部手中转了一圈后,他拿到了武汉市二轻局人事科开出的介绍信,找去了二轻局工程队。
这天,他有了梦寐以求的工作。这天晚上,他开始了《新佛教徒》的写作。而一场由政治阴云聚会的龙卷风,也在这时开始摆动……
※※※
正当心馨在矛盾的漩涡中浮沉时,她的哥哥心德从部队转业回了,哥哥的关怀让她感到有了依托,却不敢对他说出和两个男人的情感纠葛。不料,一天当她和哥哥一块出去购物时,又在六渡桥和中山大道的十字路口碰见了白羽……她立即忘记了一切,被他吸引过去,当他拉着她的手欲交谈时,才觉察心德站在旁边……
回家后,心德将她叫进了小房说:“心馨,那个男的是谁?为什么在大街上拉拉扯扯?你和他……”
心德的话未落音,心馨就失声痛哭起来。
“他欺负了你?”
“不,不是。”
“他是你的男朋友?”
“以前是。”
“断了?……”
“哥——你别问,你别问了!”
心德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抚摩着心馨的头说:“心馨,别哭,一个人一生,不可能不干错事、蠢事,说出来我们一起去对付,我肯定会帮你呀——”他的话感动了她,也打开了她痛苦而惶惧的闸门……
心德眉头紧皱,为妹妹糊里糊涂地爱上一个阶级敌人而恼怒、痛恨、踌躇,良久才说:“你的顾虑是对的,和他一定要一刀两断!不过,我认为你应该相信党,相信组织,把一切对你的厂领导说明白。象他这种阶级敌人,不要怕他,更不应该同情他!”
“我怕……”心馨犹豫地,却无法说明白自己究竟怕什么。
“有我呢!你怕什么?”心德愤懑地说:“明天我们一块去你厂里找领导,你应该为自己的前途,为我们的家,也为我好好想想,要对得住党和组织上对你的培养……”
“嗯……”在心德的开导下,心馨停止了哭泣,终于认清了自己唯一的出路,在自己的前途和家庭这架天平上,白羽的生死祸福已微不足道……
※※※
一天傍晚,白羽刚走进江汉路滋美咖啡馆,吴丽华竟笑吟吟地迎上来说:“我知道你喜欢来滋美,果然让我等着了!”
白羽惊望身穿价钱不菲衣服的吴丽华一眼问:“什么事?”
“我结婚了。”
“好哇,我恭喜你。”
“你呢?”
“我?”白羽耸耸肩,“嘿嘿,硬是被你说中了!”
“唉——”吴丽华轻轻叹口气说:“结果只能是这样。嗳,去我家坐坐?”
“住哪?”
“兰陵路。”
“好吧。”
当他跟着吴丽华从江汉路经中山大道来到吴丽华家中时,不由惊叹:“呀——好阔气!”
在老式套房高大的窗扉上,深垂着暗红色金丝绒和白丝绸的双层窗帘;打过蜡的红漆地板,光洁莹亮;时髦的家具上,摆着进口的小工艺品;沙发茶几上,放着一盆金鱼;一只仿水晶的花瓶中,插着一束红白相间的装饰花;微风轻拂着阳台的白丝绸门帘,阳台门边的书桌上,摆有笔墨纸砚……
白羽刚转过脸,便遇上她梦幻般的目光,不由惊诧地说:“这是你的家?你爱人呢?”
“他是个海员,去了巴拿马,上岸就没回船。”
“多久了?”
“半年多了……”吴丽华望望他,指指沙发说:“你坐呀——”
白羽坐上去试了试说:“想不到你的日子过得这样舒服。”
吴丽华目光一暗说:“这是表面上的。”
白羽望望她,掏出一支烟,点燃后猛吸了一口,立即被呛得咳嗽起来,正要再吸,吴丽华夺过烟按熄说:“我知道你心里苦。海难测底,女难测心,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也不能全怪她,我的处境太糟了。”
吴丽华一笑说:“你呀,一点也不了解女人!”
白羽不想往下说,便笑了笑转过话锋,“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妈的朋友介绍的。他大我一二十岁,文化也不错,当海员吃公家的、穿公家的,除了工资,还有补助,有的是钱。但他长年在外,不容易弄个人,他还要年轻漂亮的。两人见面我就摊了牌,行就行,不行就吹,我一点也不抱希望。不想他答应了,接着就办结婚证,去农场接我回来……”
“他爱你吗?”
“爱?”吴丽华苦笑一下说:“结婚后他就领我去单位上逛了一圈,就是教我去认认路,好帮他去单位领工资。结婚后不到三个月,他去了巴拿马,上了岸就没回船。他临走的那天晚上,不但将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了我,还教我怎么继续去他单位领他的工资,说什么我和他什么也不干,节省一点也可以花几年,我当时真感动了,搂着他亲哪……后来才想明白,他找我结婚,实际是为了方便脱身而搞的障眼法。这种男人会爱上我这种女人吗?他只是在利用我……不过,凭良心说,他能做到这样,就算我有福气了。”
白羽抬起头环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房中顿时陷于了静寂,只有微风撩动的,阳台的白丝绸门帘在窸窣……
蓦地,吴丽华打了个冷噤,看看仿佛已陷入沉思的白羽,站起身去关上阳台门,又顺手拉灭了吊灯。刹时,绿色的壁灯,将房中辉映得温馨而又迷蒙,让人如坠梦中……
白羽正张皇四顾,吴丽华猛然扑跪在他面前,匍匐在他膝头上哭起来说:“你今天不要走,不要走……我太孤独太寂寞了,我怕……我受不了……但我又不敢相信任何人……”
太突然了!白羽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一双手在她头脸的寸许处悬着、颤抖着,既不敢抚摩她,又不敢去推开她……但彼此的心灵之门,却在这默默对望中打开,他和她都看明了,对方心灵深处的创伤和痛苦……白羽终于默默地捧起了她满月般,似雨后芙蓉的脸,看明她眼角上,已有了几丝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鱼尾纹,微张的嘴唇好象在说:别再犹豫……别再犹豫……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润泽的芳唇上,仿佛那两片红唇,已变成了两团火,直烧得他血液沸腾,头脑晕眩,胸腔窒闷,两眼发光,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两张颤抖的嘴,终于胶合了,开始了疯狂的亲吻!那是经过多少年期盼来的第一次疯狂!随着狂热乐章的休止符出现,吴丽华站起身,双手无力地扶在他的肩头,情深意笃地望着他……须臾,两人的嘴又吻合了,就象昼与夜周而复始……
当雪白的美人鱼从海底升出海面时,海水静默了。时空也静默了。姣好的月色,已溶进了嫩绿的软光里,只有美人鱼激动的脸,期待的眼,微张的、无声胜有声的嘴……
白羽是第一次观赏一个全裸的女人,几乎连魂灵都被吴丽华裸体的美吸引,既忘了悲痛,又忘了忧愁、苦恼、懊丧,仿佛只有她在召唤,召唤着他的心,召唤着他的身,召唤着他已痴迷的灵魂……
又是吴丽华唤醒了他——“你傻看什么?快来呀——”
※※※
自从徐敬业去东北培训后,心馨每逢星期五厂休就回汉口家中来,并下决心在龟山脚下和白羽作了‘了断’。为了彻底将他逐出心底,便向徐敬业写出了一封封情真意笃的信,并为两人的未来,设想了一个个符合生活现实的蓝图……即或这样,她仍然无法摆脱身心的孤独,仍然下意识地一个人去曾经和白羽幽会过的龙王庙、江汉关散步,或从家中直接踏上去白羽家的老路。不想刚走到中山大道和江汉路的十字路口,竟撞上了白羽让她浑身都兴奋起来的目光,就象那被银针灸通的,曾经麻木的神经又在上窜下跳!这种和他最初的抚摩和亲吻曾有过的,而今已失去和忘记的感觉,让她格外新鲜、格外亢奋、又格外难堪。
“心馨——”白羽也格外激动。除了天意,俩人永难在这个十字路口邂逅。
心馨望着他,一双脚再也不肯挪动了。
“去哪?就一个人?”
心馨默默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看《港城春梦》去吧?”
“嗯。”
从江汉路去兰陵路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当心馨感到这些天恍恍惚惚、骚骚乱乱的心,已深潭般静下来时,白羽却深陷在矛盾中——“我在干什么?怎么见到她就什么都忘了?我……这样对得住丽华吗?……”
《港城春梦》是二轮片,中原电影院里人很少,两人寻了空荡荡的角落坐下来,放映厅的灯光刚熄,白羽就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心馨望望他,又望望银幕上的画面,心绪如春夏秋冬瞬息万变,情感象翻倒的五味瓶,既没有了孤独,又没有了依恋,只有情欲腾地燃烧起来,既想偎进他怀里,又没有了勇气,同时也感到,他的激动已不似以前,只似火山喷发后的余烬……
回去的路象走在冰河上,两人都不敢迈大步。心馨低着头,默默数着一株株法国梧桐的树影儿,只感到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感到他在看他,甚至期待着他说点什么,问她点什么,但他却沉默着……
又送到离心馨家不远的‘情人角’上了,马上就要分手了,白羽望望天上的眉月,竟鬼使神差地,对心馨说了一件在不远的将来,会送他上断头台的事……
这次邂逅又让心馨陷入了痛苦和惶惑,现实与未来又象罩在头顶的天罗地网,她就象一只网中的鸟,无论如何挣扎,她都无法摆脱他!她明白了,她不遗余力和徐敬业编织的一切,竟是那么虚弱和不堪一击,而真正占据着她的心的人,仍然是白羽……
白羽和心馨在‘情人角’上分手后,一个人慢慢走回家时,已是午夜。尽管明天还要上班,但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索性取了昨天未读完的,美国诗人郎费罗的长诗《伊凡吉琳》,拿了张方凳去了后门巷内的路灯下……他被郎费罗笔下的女主人公的深情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但一合上书,联想到自己生活中的遭遇时,却不由泛出阵阵苦笑,想了想,就在《伊凡吉琳》的扉页上写下了一首诗:《伊凡吉琳观后》——
“这不过是诗人的幻想,爱情的永恒,难道能胜过生活的力量?
这情感曾长久在我心中荡漾,但它们已似那晚霞的余光。
这美妙的故事哟——哄人,骗人,却使人们神魂飘荡……
心馨当时并不明白,她对白羽一生的伤害有多深。而白羽更不明白,他不仅在这个新社会里微不足道,而且在自己深爱女人的自我天平上,也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