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悲情黄孝河
习达元2015-10-25 01:565,685

   第十七章

   悲情黄孝河

   一九六四年三月中旬,白羽拖着一板车黄沙去汉口新华路的某建筑工地,刚到黄孝河的水泥桥边,阵阵腐臭味直冲鼻幽。他听说过黄孝河,却是第一次来,不由停下板车,到河边望了望——一丈多宽的黄孝河,其实是一条乌黑的臭水沟,沟的两边,是用草袋、牛皮纸和烂木料搭起的,一半架在臭水沟里,一半架在沟边的‘棚户’。白羽看着,不由摇摇头想:“是什么让H国人有如此巨大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呢?”却又自嘲地想:“你不是也在默默忍受吗?”想到这里,咬咬牙转过身,将黄沙拖过了水泥桥,送去了建筑工地,然后拖着空车,故意从黄孝河边的小路绕过去,仔细地看看棚户里人们的生活,不料,还未走上五十公尺,一扇棚户的草袋门一掀,一个女人钻出来喊:“白羽哥——”

   “银安!”白羽差点惊掉了板车把手,“你们怎么住在这……”

   银安泪如雨下说:“白羽哥,我男人不在,你进来坐一会。”

   白羽放好板车,钻进用草袋和牛皮纸搭起来的棚屋。里面和外面一样冷一样臭,透亮透亮的,从一个个小洞里,鼓进春日带寒意的风,鼓进黄孝河里的腐臭,将应该是鸟语花香的春日,捣弄得象人间地狱。棚屋中间用两张破芦席隔开,里面是睡觉的地方,床上乱糟糟的,挂着发黑的蚊帐,蚊帐一头,挂着几件男女衣裤,门边堆着乱七八糟的破布、破纸和废铁,从烂木板缝中,可以看见冒着臭气泡的黄孝河水。

   白羽望望破旧木桌木凳和锅灶,以及屋角上捡来的破烂,只感到凄凄凉凉的不是滋味,“士诚和孩子呢?”

   银安脸一红,嗫嚅了一阵才流着泪说:“我对不住他啦——”

   白羽怜悯地望着脸色暗黄的银安,望着她呆滞如浮雕脸上的瞳人,酸溜溜地感到,自己欠了她的‘债’……

   一脸惶愧忧伤的银安,终于转入了心酸的回忆:“我送成龙……不,士诚回劳改队后,他没有加刑。干部说,他虽然逃跑的性质很恶劣,但没有重新犯罪,加上他是自己回去的,是有悔改的决心。后来我去找过士诚的妹妹,人是见到了,待我也很好,把她的衣服给了我几件,但她帮不了我……”银安阴沉沉的眼睛,望着棚屋的屋顶,拢拢头上的乱发悲怆地说:“从沙洋农场回黄湾后,只过了半个多月的平静日子,公社知道士诚的真实身份后,我们就成了没有根的人,来问我时只有照直说,第三天就来人拆房扒屋,把我和建业撵走了。我娘家不能回,只好找来,不想,士诚的妈妈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只好流浪街头,孩子饿得受不了啦,恰好碰上这个人,我……”银安偷看白羽一眼,羞愧地低下头。

   白羽叹口气问:“孩子呢?”

   “建业啊——”被白羽无心挑开伤口的银安,痛哭起来,“我的儿啊——”

   “孩子怎么啦?”

   “掉……到黄孝河里淹死了……”

   “啊——”白羽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说:“银安,都是我害了你。”

   银安决然地说:“不,如果不是遇上你和江干事,也许我已经死了。出来我才知道,世界是这样的大,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这黄孝河上住着的人,不少的人的经历,比我还苦还惨!建业刚死的时候,我受不了,又怕士诚回来不饶我,现在想通了,人就是这么回事,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现在这个男人大我十几岁,喝醉酒就打我骂我,我也受惯了,知道他心里憋着气,不好受……”

   “平时他对你怎样?”

   “还好。自从跟了他,他不许我去捡破烂。我心里过不去,硬要去帮忙,不想建业就……唉——现在他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捡破烂了……”

   白羽望望她,又下意识地瞥了她已挺起的肚子一眼,心想:“是什么让纯洁善良的,如蓓蕾初绽的银安变成这样?我现在能帮她什么忙?怜悯?哀叹?安慰?和她一同流眼泪?不,太虚伪了!她并不需要我的同情,不然,她为什么不去找我?……”

   “白羽哥,你在想什么?”银安看出白羽走了神,说:“是不是在想士诚?他给我讲过你们过去的事,胆子真大。”

   白羽一笑说:“那时他是一贯不考虑后果的乱来,我是寄生在他身上,胆子还不如你大!”

   银安苦笑着说:“我是被逼出来的。”

   白羽叹口气说:“我们都是被逼出来的。你为了追求幸福,反而落到这种地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唉……”银安后悔地说:“要不是我不听你们的劝,硬要士诚回劳改队,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我对不起士诚……”说着,惊慌地瞥了草袋门一眼。

   “你怕那男的回了?”

   银安点点头说:“他心眼窄,不让我和别的男人说话。”

   “哦……”白羽站起身说:“我走了,你有事应该去找我。”

   “没什么事……”银安难分难舍地又落下了泪水。

   白羽掀开草袋,正要钻出棚屋,银安掏出一叠钱说:“白羽哥,你等等!这五块钱,你帮我寄给士诚,千万别将我和建业的事告诉他,说我们很好……”

   “你让我帮你骗他?”

   “不是,白羽哥,不能让他失去希望!不然……”

   白羽望着她,点了点头,接过她的五元钱,为了不让她看到已噙在眼中的泪水,掉头就去了板车边,拿起车把手才扭头瞥了棚屋一眼,想:“我的希望在哪?”

   一九六五年七月,白羽第二次去彭市河做窑,不到一个月,一窑的砖坯就做好了,剩下的工作,只是做煤饼、大砖和箍窑。由于煤没买到,没事干的窑工多去了彭市河镇街上。窑场上,只有照场子的张老头在晃悠。白羽一个人在窑工棚里看了一会书,突然想去黄湾看看。一路上,兰天、白云和田野、村落、小桥、流水,让他的心胸变得坦静舒阔,轻松地摘下一朵朵淡紫色的喇叭花和金黄色的野菊花,有时还采下一粒不知名的野果,丢进嘴里细细咀嚼……被大自然陶醉的白羽,目光驰骋,心鸟翔回。虽然入了秋,但太阳还很毒,十五六里的乡间小路,走得他满头大汗。他在黄湾村头看了看——昔日的窑场里,坑坑洼洼地积满了水。只剩下残垣断壁和碎砖烂瓦的,高士诚和银安做梦的窝儿,就象老太婆被掘开的坟。他皱皱眉头,正准备去村子里看看,被一个伫立的人影吸引住。“士诚——”

   背对着白羽的高士诚,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仍静静地呆立在那儿,高士诚面前,是堆长满杂草的坟,坟头上摆着祭奠的酒菜,三堆新烧的冥钱灰,在风中颤栗。

   白羽刚走拢去,一阵旋风卷起了冥钱灰,一瞬间就无影无踪!

   高士诚转过身,黝黑的脸上泪珠晶莹。

   白羽惊望着他,“你满刑了?”

   “提前释放。”高士诚的脸色,象画家泼上的一重浓墨。

   “准备回家?”

   “不,留场就业。”

   “不回探亲?”

   “老子还有什么亲人?”高士诚怨恨地瞥一眼白羽。

   “你应该去看看银安。”

   “放屁!”高士诚的黑脸胀得通红。“真不该听你们的,害得老子白白熬了两年!”

   白羽望着恼怒的高士诚平静地说:“士诚,你怪我、恨我、骂我、打我,我都认了,但你得给我把事说清楚。”

   “哈哈,说清楚?现在说清楚有什么用?老子知道是这么回事,根本就不会在里面老老实实呆两年!老实对你说,老子只感到对不住这个坟里的人!唉——我为什么要对银安说真话?你他妈的跟老子一样浑!”

   白羽凝视着他说:“士诚,幼稚不是罪恶,我和银安都没存心害你,后来是迫不得已,为了你好。”

   “你为什么不帮帮她?”

   “我帮她?”白羽苦笑着说:“我离开黄湾后,根本不知道这儿的变化,要不是拉板车去黄孝河遇见银安,我还蒙在鼓里!你想想,银安带着一个孩子,在举目无亲,怎么生活下去?我一个人都难弄个温饱,何况是她?士诚,我看你还是把银安接到你那儿去。”

   高士诚冷笑着说:“你就不会去偷?去抢?”

   “什么意思?”

   “嘿嘿,你倒问起老子来了!老子干吗要把一个卖瓢(暗娼)的弄回去?”

   “你——”白羽怒望着高士诚说:“你是听别人说她卖瓢,还是你自己看见过?”

   高士诚咬紧牙,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去过黄孝河……”

   高士诚被银安送回劳改队后,不但拼命干活,还在一次暴风雨中,从湖里救了两个濒临死地的渔民。在这两年中,他不但省下银安寄来的钱,连劳改队发的零用金也舍不得花。提前释放后,请了假连信都没写,就买了车票回,一路上他被即将到来的团聚激动着,轻轻哼着读书时学会的苏俄民歌,一个劲在心里诅咒汽车开得太慢,停的站太多。车到时,太阳还老高老高的,高士诚汗也顾不上搽,就去买了点心、苹果和一瓶葡萄酒,临上车前,还特意在沙洋街上买了十个银安喜欢吃的‘油登子’(沙洋当地用油炸的一种面食)。他想好了,银安和孩子的衣服、玩具回去一块去买。高士诚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臭烘烘的黄孝河,并被两岸棚屋的凄凉,和破败景象惊怔住,不由掏出信看了又看,“银安和孩子就住在这儿?”

   ……

   傍晚时,高士诚才在一个中年妇女的指引下,找到草袋掩蔽的棚屋门口。

   “银安——”高士诚在门外喊了一声。

   没人应声。

   中年妇女一笑说:“进去得了,喊什么?”

   兴奋中的高士诚未觉察她的神态,撩开草袋,走进去将东西放到地板上,听见里面有动静,又喊:“银安——”

   “哎——”随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烫着卷发的银安笑着踅出芦席问:“谁呀?”

   “是我。”高士诚目光惊惑。

   银安一下吓呆了,脸上的笑容欲收难收,“呀——士诚!”

   “他是谁?”高士诚凶狠的目光,从一身紫花布连衣裙的银安身上,移到芦席门边的男子身上。

   “哟——我来介绍一下,”银安终于缓过神来,勉强地笑着说:“来,老高,这是我男人。你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姓高的男子笑着伸出手说:“兄弟,你的艳福不浅啊——”

   高士诚勉强和他握过手,转过脸对银安说:“坐了一天车,累极了,有水喝吗?”

   “有!”银安边倒水边给那男子递眼色,叫他快走。

   不料,那男子有恃无恐地斜睨高士诚一眼说:“银安,生意就这么黄了?”

   银安身子一颤,勉强地笑着,将水递给高士诚后,又去推那男子说:“哎呀,老高,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呀!放心,生意黄不了,等几天,啊——”

   老高猥亵地一笑,油腔滑调地说:“嘿嘿,银安,老子明人不做暗事,谁不是急了才来找你?哪能等啦——正上着火,憋出病来谁负医药费?总不能说老公回了,就甩手不认人了!”

   “哎呀,老高——”银安又急又怕。

   “慢点!”高士诚忍不住站起来,一手拉开银安说:“拐子,银安跟你做的么生意?请你把话说明白点。”

   “你管得着吗?”老高冷笑着说。

   “我是她爱人,怎么管不着?”

   “爱人?嘿嘿!”老高讥讽着说:“她爱的人多着呢!”

   “你跟老子说话小心点!”高士诚出手就扣住他衣领,拉近说:“不然,老子就拆你的骨头!”

   “哟嗬——你个戴绿帽子的劳改犯,狠个么事!”老高反手抓住高士诚的衣领骂:“她是个卖瓢的!刚才收了老子的钱,摸了还没搞呢!退钱来——”

   高士诚怒不可遏将老高打倒,又踢了一脚,然后弯下身,一手掐住他脖子,咬牙切齿地说:“今天饶你一次,下次就黑吃了你!滚——”

   老高爬起来就跑了。

   缩在一角的银安,已泣不成声。

   高士诚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片沉黑的棚屋里,只有他手上的烟头在明明灭灭。

   “银安在家吗?”又来了一个男人。

   “滚——”高士诚大吼一声。

   银安已哭声嘶哑。

   “孩子呢?”高士诚沉声问。

   “掉到这河里淹死了……”

   “好哇——”高士诚猛地站起来,一步步走拢去,抓住银安的头发,提起蜷缩的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婊子养的,只顾你止痒,连儿子也给老子谋死了!好哇,狗日的信上,说得水能点灯,背着老子干这种事!打死算了!”

   暴风雨般的拳脚落到了银安身上……

   “士诚……你打……打死我也不怨你——但你要听我说……”

   “说你妈的!”狂怒的高士诚根本不听她解释,抓起带回的苹果、点心、油登子扔进了黄孝河……

   夜渐深。明丽的楼房上的灯光,将一绺绺残烻投进棚屋中……

   浑身是伤的银安,忍住伤痛去买回酒菜,轻言细语地劝他吃,烧水替他洗……渐渐平静下来的高士诚,边喝酒边询问起了她和孩子的情况。银安似乎早已想到,她再见到高士诚的结果,非常平静地说起了她和建业被赶出黄湾,到未找到他的家人,流浪街头时,遇见这个捡破烂的男子,和儿子的死,捡破烂男子因病无钱医治死亡,和他怀的孩子小产,以及她被迫卖淫的经过……

   高士诚身上,刚刚恢复的一点人性,又被摧毁了。一连几天,他不分昼夜地蹂躏银安,既发泄他的兽欲,又发泄他的愤恨,他不择手段地折磨她,用她的呻吟和哀叫来取乐,当他满足了,才象猫戏老鼠那样撩拨她、问她、逼她说出卖淫的情节……直到他自己累了才呼呼睡去……

   银安平静地忍受着他的打骂和性虐待。开始,她还哭泣,哀求他宽恕。后来,只要他打她、折磨她、羞辱她,她就笑起来,笑得高士诚也毛骨悚然。

   探亲假只剩下最后几天了,银安对他的温柔和体贴,是高士诚从未尝过的。他惊恐地注视着她的变化,怕她寻死,感到自己过了份,但一想到死去的孩子和她与别的男人的事,又开始了对她的折磨,甚至想过掐死她……

   高士诚一早就要回沙洋农场了,从他疯狂的蹂躏中缓过气来的银安,温柔地抱住他说:“士诚,你带我去农场吧!”

   “带你回沙洋农场?你就不怕老子天天打你?日你?”

   银安哭了,却执拗地说:“只要跟你在一起,任你打,任你日!”

   “不行,我们干部还没同意!”

   银安哭着更搂紧他,“那……你打死我算了!”

   高士诚眼珠转了转,骗她说:“这样,我回去找干部报告,同意了,再来接你。”

   银安将头偎进他怀里说:“好,要是你们干部不同意,我自己去说!”

   高士诚没吭声。他回到就业队,在第一个休息日就请了假跑来了黄湾。这两年他都没法满足孤老太婆临终的要求:“成龙……成龙啦——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每年给我烧点纸,只一次就够了。成龙,你千万别昧良心不给我烧纸啦——要是那样,我在阴间也会找上你的……”高士诚感到自己欠下了老奶奶无法偿还的深情,跪在坟头放声大哭,几乎流尽了他从流浪至今,都未流过的眼泪……

   白羽默默听着高士诚如沉雷在远天怒吼的心声,沉吟一会才说:“士诚,我想提个问题,你不要恼火。”

   “你说吧。”

   “银安和丽华比,在谁的本事大?谁的适应力强?”

   “当然是丽华。”

   “你知道丽华这次为什么送劳教?”

   “偷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和银安的事差不多!”

   “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相信?”白羽眯起眼望定高士诚说:“我从未嫌过丽华,你凭什么嫌银安?还要打她,羞辱她?你是怎样才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人的?你开始就想偷?想乱来?我听银安说,她是为了孩子才跟的人,但她却偷偷给你寄钱!你没收到过她给你寄的钱?”

   “收到过……五元十元都有……”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她图你什么?她怎样才能活下来?你可以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她呢?咳——你呀,应该想深刻一点……”

   高士诚呐呐着,终于愧疚地低下头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决定吧!免得又怪我。”白羽语重心长地说:“但有一点你得明白,千万不要再干对不住银安,对不住这个坟里人的傻事了……”

   高士诚抬起头望着天,深深叹了一口气。

   白羽微微一笑说:“算啦——现在别想了!我们难得见一面,一块去彭市河吧!”

   “上馆子?”

   “对,好好喝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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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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