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破灭的幻梦
习达元2015-10-25 01:565,877

  第十六章

  破灭的幻梦

  一天晚上八点多钟,白羽刚刚从武汉图书馆回到家里,罗谦玉就高兴地说:“白羽,我们都商量好了,就等你回。”

  “什么事?”

  “白桢说,明天要来贵宾访问,各个单位要派人去欢迎。隔壁的张奶奶说是个机会,白亨也说可以试一试。”

  白羽愈听愈糊涂,不由问:“贵宾来访问,跟我们么关系?”

  白亨平静地说:“老大,老娘已和我们商量好了,明天一家人去卖一天茶。”

  “卖茶?一分钱一杯!”白羽耸耸肩说:“那能赚几角钱?”

  白亨睒睒眼说:“老大,你别小看这一分钱一杯的茶,明天如果生意做得好,赚一二十块钱不成问题。”

  “嘿嘿,你真是异想天开!”

  “你不信?”

  “当然不信。”

  “咳,老大,你呀你,一点生意人的头脑也没有!”白亨搬着指头计算说:“刚才我和老娘商量过了,明天是星期天,老娘不上课,白桢和小妹也不上学,外面摆三个摊点,老头、白桢、小妹一人守一个,我和你包运输,老娘在家烧开水,搞后勤,一家人打伙求财,保险可以捞一天财喜!”

  白羽还是提出了异议,“还差杯子。如果卖的茶没人喝怎么办?”

  “咳,明天欢迎贵宾的队伍,肯定都带的干点心,你还怕没人喝茶?”

  “是啊,是啊——”罗谦玉已被明天的好运气鼓动起来。一天能赚十几二十块钱,对这个家庭不是一笔小收入。

  白瑞一反往常地合上书,象十年寒窗的儒生,露出了金榜提名时的笑脸。

  白桢和白新高兴地笑着、跳着,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孩童天性。

  家中难得有的欢乐气氛感染了白羽,环顾房中一眼说:“把家里的杯子洗干净,明天好用。三个点,家里连桌子板凳也凑不齐,妈得去学校借。”

  “老娘,你去借东西时,别对人家说明天的用途,不然……”白亨特意叮嘱说。

  “我知道。现在的人啦——你奸我毒的。”

  “最重要的是茶杯。”白亨着重点明地说:“凭我们家那几只破搪瓷杯,别人看都不会看!”

  “对,”白羽首肯说:“卖茶的杯子得有看相,把家里的杯子清理一下。”

  “好!”白桢跳起来。

  白亨阻拦说:“别瞎忙了,要卖茶,得买新茶杯。”

  “买新的?”罗谦玉愣了愣说:“我的天啦——二三十个玻璃杯,得好多钱呢!”

  “咳,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巧鸳鸯。”白亨断然地说:“做生意就得下本钱。”

  “那……”如果明天赚不回来,这个月的生活费就……”罗谦玉犹疑着说,然后用手掀开一层层衣服,从亵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将包里的‘家当’全部倒在桌上,啊——花花绿绿一大堆——粮票、油票、布票、肉票、黄豆票、机动票、肥皂票、棉花票、豆腐票、工分券……扫盲运动的最大功绩,就是让睁眼瞎能认识形形色色的票证。罗谦玉颤抖着手,从一卷卷票证中,找出全家人瞩目的人民币,递给白羽说:“十元钱,买回杯子和茶叶,明天卖茶的钱,全交给我。”

  “嗯。”白羽脸上,漾出了临危受命的神态。小房里,顿时充满了决死一战的气氛。

  “不要紧的,妈——”白羽勉强地一笑说:“我还有几块拖板车的钱,别人正在帮我找工作。”

  罗谦玉惨淡地一笑说:“是吗?上了班才算数呢!”变化无常的生活,已让她不相信任何许诺。

  “我的朋友说话是算数的。”

  罗谦玉摇摇头说:“咳……这年头,寅时的事卯时变,没准啦——连公家说话也不算数的,何况私人?”

  罗谦玉带上白亨,白桢和白新去学校借桌子板凳。

  人一走,小房中又静下来,白瑞关上房门,望着面前合上的书,流下了眼泪。渐渐地,他从胸臆中呜咽出的声音,时而似轻轻吹响的,深沉而凄凉的觱篥;时而象穿过山林的,萧瑟而压抑的秋风;时而象裂岩突出时,咆哮而汛淫的地泉……那是人的悲泣还是鬼的号哭?那么愁惨,那么悲凉,那么无奈,他仿佛在诘问:“我这一生,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阵骤急的敲门声,将白瑞从伤感中惊悟,忙搽去泪水,干咳两声,站起身去打开房门。

  “爸爸,你一个人?”白羽放下玻璃杯,诧异地望了望神态窘异的白瑞问:“妈妈她们呢?”

  “借东西还没回……”白瑞为了掩饰,躺到竹床上,侧转过身。

  过了一会,罗谦玉终于带着三个孩子借回了桌子板凳,房间里放不下,只好堆在公用厨房里,摆在桌上的二十四只玻璃杯,成了一家人欣赏的‘珍玩’。

  一家人终于在童话般的梦境中入睡了,从窗缝中渗进来的,春夏交更的寒气,让徘徊在窗外的满月,更绽现出了广寒宫的寒凉……

  躺在桌子板凳拼起的‘床’上的白羽,仰望着窗外的夜空——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宛如嵌在黑色软缎上的宝石。这些天在咖啡馆和社会上的所见所闻,既激动着他,也让他感到困惑,仿佛被卷进了各种思潮的旋涡,让他莫衷一是。他是被一个在图书馆认识的朋友,带去汉口邦可和滋美这两家咖啡馆的,那儿似乎已成了人们对社会各抒己见的场所,争论也相当激烈……但白羽却凭着自己的观察,觉察到在这两家咖啡馆里,有了一般人不可能觉察的人和事……这时,种种疑虑又涌现出来……

  第二天清晨,白瑞一家人就起来燃起炉子,分头去贵宾经过的道路上,摆好桌子板凳。一家人除了白亨,都没做过生意,个个紧张得象坐在正在沉没的破船上……

  刚刚八点钟,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婆来通知说:“白瑞、白羽,街办事处叫你们去!”

  “干什么?”白亨斜睨老太婆一眼说:“我们家今天有事。”

  “可能是给你爸爸和哥哥安排工作,机会难得啦——”

  “白亨,欢迎的队伍还没来,”罗谦玉忙说:“让你爸爸和哥哥快去快回!”

  安排工作的饵,太诱人了,父子俩连走带跑地去了街办事处……

  欢迎贵宾的队伍来了,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街道两边。

  罗谦玉和几个孩子,眼巴巴盼着的白瑞和白羽,却迟迟没回。

  白亨当机立断,将三个点撤去一个,他一个人供应两个点的茶水。

  下午一点多钟,欢迎西哈努克的队伍,已等得舌干口渴,浑身冒汗,眼里露出了怨色,但绝无怨言。整整齐齐又花里胡哨地,已象残兵败将懒懒散散地,坐在地上闲聊瞎吹。

  “来了——”

  “来了——”

  一声声呼喝,用‘人民战争’中的‘土电话’传了过来,顿时,七零八落的队伍又慌慌张张地整顿起来,花儿、朵儿、旗儿,也如排练时挥舞起来!不想,一溜黑色光亮的轿车,就似无视这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苦苦等候了一上午,一闪而过!让恭候贵宾的‘人民’,懊丧得恨不得钻进下水道里去。

  贵宾走了,欢迎的队伍散了,吃饱肚子的汉口水塔街办事处的保卫干部,才想起等他‘安排工作’的反、坏、右分子,挥挥手打发他们回去。

  几十个人被软禁了一上午,明知受骗还有人故意问:“何干事,不给我们安排工作?”

  “去去,”何干事吆喝牲口似的抬抬头说:“回去等着,下次有工作再找你们!”

  白羽眼里几乎迸出了火花,咬牙切齿地气得直打颤。

  “白羽……我们回去……”白瑞紧攥住白羽的手,严厉的目光,直将他眼里的怒火逼视下去,才沉静地说:“回去……”白瑞紧攥着他的手,直到走进贯忠里没人处才松开手,低声说:“孩子啦——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对着干!不然,他们不需要什么罪名就杀了你……”

  当白瑞和白羽回到小房里时,房里的人象大难临头般沉默着,白新童稚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白亨打破了沮丧的气氛说:“我们忙了大半天,落了十八个玻璃杯和几两茶叶,老娘的投资已收回去了,还割回了一斤多肉!”

  白羽勉强地一笑说:“怎么只十八个玻璃杯?”

  白桢也笑起来说:“二哥说家里用不了这么多玻璃杯,拿去换了肉!”

  白瑞和罗谦玉对望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桌上的十八只玻璃杯上。

  白羽望着桌上的玻璃杯,想起昨天一家人的盘算,不由恨恨地想:“既然连幻想的余地也没有,为什么还要幻想?不,我要走自己的路,咬紧牙聚集知识,聚集力量……”

  每到夜深人静,白羽就一个人蜷缩在后门外,小巷里昏黄的路灯下,任心灵在一本本书中遨游,再去武汉图书馆,将压抑的激愤挥洒在笔端上……

  当生活冷酷地摧残他枯乏的躯体,煎熬他空枵的肠胃时,他只好又放下书本放下笔,恋恋不舍地离开武汉图书馆,去背桥、拉板车……每当他带上绳钩去江汉桥或长江大桥去时,常常庆幸自己的小聪明和适应能力,不料,那天刚走到江汉桥头就愣怔住——带着红袖章的居委会太婆们,在江汉桥头扼住了他赖以生存的关隘。

  这消息立即将白羽一家人惊呆了,如果他的这条生活来源被卡断,一家人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白亨望望家里人的愁眉苦脸,轻松地拍拍白羽的肩头说:“老大,你来。”

  “干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搞钱的方法。前几天你不是问我哪来的钱吗?”

  白亨的诡秘神态,让白羽不由自主地跟出房外。“什么事还避着家里人?”

  “咳,老大,等你干了一样避!”

  “是犯法的事?”

  “嘿嘿,他们就是想逼良为盗,逼良为娼,老子才不上当咧!”

  “那……”

  “卖血!”

  “什么?”白羽惊赫地望望他苍白的脸,沉下脸说:“你不要命啦——”

  白亨平静地说:“老大,我们家在这个社会,除了血库,到处都容不得!”

  “这不行,卖血等于自杀。”

  “老大,”白亨怆然泪下,“老实对你说,老娘也在卖血。我是发现她去血库才开始卖血的……”

  白羽默默地仰望着天上想:“难道我也要去卖血?不卖,生活费从哪来?难道靠妈妈和弟弟的血来养活我?不,如其他们卖,不如我自己卖,轮流卖总比一个人卖强……”

  他目睹着殷红的血一滴滴流走,心里空荡荡地,却很坦然——我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血的生路!他的脸色日渐苍白,头昏的现象时有发生,但他心中的火却愈烧愈旺……

  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一天又一天痛苦而平静的思考……

  这天,白羽从血库里出来后,头晕沉沉的,这是他三个月内第二次卖血,血库的人说,因为他是O型血,才对他格外‘照顾’,让他三个月内卖了两次!他摸摸衣袋里的三十多元钱,心里变踏实了,上次卖血的钱已交给了妈妈做生活费,这次卖血的钱,多少可以‘自由’支配一下,于是他想到该给心馨买点什么了,再说,原稿纸也快用完了,盘算了一会,就从血库直接去了江汉路的中心百货公司。不想,在经过百货公司的穿衣镜前时,不由惊站住——自己在镜中是倒立的!他诧异地走拢去,故意对着镜子踢去一脚,却吓得倒退了一步,镜中人的足尖,差点踢中了自己的鼻尖!这是面什么镜子?哈哈镜也只能变形,但不能颠倒!他想了想,退后几步,以便看清别的人在镜中是怎么回事,不想愈看愈奇怪,镜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竟不是倾斜着,就是颠倒着,真正直立的极少。难道这面镜子会因角度的不同而变化?白羽在镜前左右远近,换了方位,看了又看,自己在镜中始终是倒立着。他想了想又去别的镜子前看了看,都是倒立着。“难道是我头昏了?眼花了?”便揉揉眼,又揉揉太阳穴,咬咬牙让自己镇静下来,再看,镜中的人们依然——“我和有些人为什么会倒立着呢?有些人却倾斜着呢?究竟是我们的人格已倒立和倾斜了呢?还是我们的人生权利已倒立或倾斜了呢?难道是我们的心灵已经倒立或倾斜?”——白羽愈看愈惶惑,又不甘心,索性走近镜前细看,一看吓了一跳!镜中人粗看都穿着衣服,仔细一看,不但一丝不挂,连心肝五脏也看得明明白白。自己人虽倒立着,但心肝五脏的位置却没有颠倒;那些倾斜的人,心肝五脏也倾斜着;而人形正立着的,心肝五脏却颠倒紊乱——这真是怪了,是什么将人的外表和心肝五脏弄得七颠八倒的?——白羽愈看愈糊涂,竟忘了去百货公司里面买东西……

  ※※※

  冬夜,漫长而寒冷。

  心馨躺在被子里,只感到忽冷忽热。那天是厂休,她是决心一个人回汉口找白羽长谈一次,以断绝两人关系的。在那段时间里,她和徐敬业的感情已更融洽了,关系也更明确了。同时,她已明确认识到,继续和白羽来往,将给自己的前途带来不利影响,于是,断绝和白羽关系的想法,就日复一日地在她的脑海里翻腾,但当她见到白羽时,他对她的真情真爱,又让她感到愧疚。就似被抛进了波涛汹涌的情感之海,沉沉浮浮,直到分手都难启齿,只好揣着徘徊和彷徨回到家里,连她母亲的嘘寒问暖也不想搭理。匆匆洗过就钻进了被子,却无法入睡,眼前的矛盾纷至沓来,又一个劲地悔恨,悔恨自己对他的同情,悔恨自己的幼稚,悔恨自己在情感冲动时干了傻事!她愈往深处想,愈感到惶惑,又自我解脱地想:“这不能怪我,不能怪我,是他的家太穷了,我们根本没法在一起生活,如果我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的事,让我们厂、我的家里知道,那……我将是一种什么结局?我的青春、我是前途、我的幸福,甚至会对我的家人带来危害……”于是,她又咬紧牙,埋怨自己见到白羽时的犹豫不决!恼恨自己的情感太脆弱,个性太软弱……她终于在矛盾的心态中睡着了,恍恍惚惚的,好象梦里的路,也是虚无缥缈、坎坷不平……

  沉沉的寒夜终于过去。

  当心馨被晨钟闹醒时,只感到寒气透骨,便在被子里捂了一会,看看时间不早,就一跃而起,匆匆穿上衣服,洗过口脸,刚推开门,又被一阵寒风吹转来,戴上围巾出门一看——银光闪烁,大雪纷飞。

  “好冷啦——”她自言自语着,正准备走,发现门边多了一堆‘东西’,不由瞥了一眼!哎呀,她忘记了!每次她回来再去武昌上班,无论天晴、下雨、起风、下雪,白羽都会送她到江南锅炉厂门外。他家里穷得连一口闹钟也买不起,每到送她回厂的那天晚上,他都是一夜不睡地守着,怕耽误了她上班的时间,怕错过再见她一面的机会……不想她竟然忘了!忘了他会在这寒天冷冻、大雪纷飞的晚上守她一夜!

  纷纷扬扬的雪,飘落在蹲在门边的白羽身上,袖起的双手,紧贴在腿弯处,枕住他低垂下的头,蜷曲的双腿和紧贴在墙上的背部,构成了他赖以支撑住身子的力点。飘落到他头上、肩上、手臂上和并拢膝盖上的雪,已将他变成了一具雪雕,一具充满了苦难的、情爱的雪雕……

  蜷曲在寒雪里的雪雕,如雪崩一样,叩开了心馨已渐渐冰封的心扉,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抱住白羽哭起来,“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这大的雪,这冷的天,谁让你这么等啊——”

  白羽醒了,一个激灵站起身抱住她,一边帮她抹去眼泪一边说:“别哭,别哭,我刚刚做了个好梦,让你吵醒了!快走吧,免得迟到……”他撑开伞,将心馨搂进胁下……

  刹时,寒雪消失了,心馨的思绪突然闪回到初秋的一天,俩人刚到龙王庙江边,突然风雨交加。

  “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她感到冷,更偎紧他。

  他撑开油布伞说:“我带了伞,就是想和你多呆一会,你晚上有事?”

  她犹疑地说:“没事。我怕下雨淋湿了衣服。”

  “不要紧的。”

  “轰——隆隆……”惊雷在十几公尺远的江面上炸响,霹雳的火光震人心魂。

  “啊——”她惊叫着,将头脸藏进他怀里。

  “哈哈哈……”他大笑着捧起她的脸问:“吓坏了?”

  “哎呀,真把我吓死了,离的这么近!”她惊怵的眼中,还闪动着刚才的闪电惊雷。

  “别怕,有我在一块,就是死,也一块去。”

  她娇笑着将脸扎进他怀里,吮吸着她已熟悉,但已不能让她激动的气息。

  正搂着她的白羽,感到她在微微颤抖,惊诧地捧起她的脸问:“你怎么哭啦?”他被她脸上的泪水感动了,搂紧她低声说:“别哭,心馨。别哭,心馨。只要看见你哭,我的心就象刀子在割!”

  默默依偎在他怀里的心馨抬起头来说:“我们要是在这儿变成一对石人多好!”

  “你说什么?”白羽审视着她,似乎从她温柔的眼中,和突然闪开的目光里,看出了她心底的矛盾和痛苦,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心馨,我会永远爱你,永远爱你,不管将来怎么样,我的心都不会变……”

继续阅读:第17章:悲情黄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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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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