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参加今日盛宴的都已熬成了人精。这段小插曲后，众人重新入席。片刻功夫即又谈笑甚欢，完全看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吕不韦拉着我坐下，欣然为我介绍道：“俊澄啊，这位长辈想必你已认识。廉上将军实乃我大赵擎天柱石，国之栋梁呐！”
廉颇含笑不语，似乎很享受吕不韦的夸赞。这老货，都不知道什么叫低调谦虚吗……
“卢国亡国公子妫俊澄，参见廉上将军！”他摆谱，咱不能装逼啊。
“呵呵，公子无需多礼。”，得，大大咧咧受了我一礼，这厮才故作大方道：“老夫与你岳丈相识多年，且吕公为人甚对老夫脾胃。今见他得此佳婿，老夫是打心底为之高兴呐！哈哈哈！”
不等我接话，他自顾自接下去道：“吕公当世豪杰，实有大功于赵国啊！这十数年间，凡吕氏家业，粮草、布匹、车马，均优价供与大赵军队，经年如一日，实属难得！
老夫敬重吕公者尚不止于此。有件事情，别人或许不知，可老夫知之甚详。你岳丈其实身具雄才伟略，国事、军事均知之甚详。道句良心话，老夫之有今日，吕公功不可没！”
得，这两老货开始互相吹捧了。
“在晚辈看来，廉上将军与家岳英雄重英雄，实乃我等后进楷模。”拍马屁谁不会啊？这不，一句话逗得这两货喜笑颜开。
正待加重力度一举将他们拍晕，免得拉着我心烦。又有家奴来报：“长安君驾到！”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今天来的人可真多啊。
要说这长安君，可是大有来头。他是当今赵国太后的小儿子，也是最受宠爱的儿子。要不是有立长不立幼的限制，怕是早抢了孝成王的位置。
为什么说赵太后宠爱他到无以复加呢？这里还有段往事。
距今大约六年前，秦国攻打赵国。对，又是秦国，呵呵。当时形势万分危急，赵国直到秦军压境才做出反应，仓促应敌之下哪有不败之理。遂遣使求救于齐国。齐国君臣深知长安君在赵太后心中的分量，趁机提出条件道：“必以长安君为质，齐兵乃出”。
当时，赵孝成王年幼，一切国事均由赵太后执掌。她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在家国两难的情况下居然母爱泛滥，拒绝了齐国的条件。导致赵军节节败退，眼看秦军就要长驱直入直奔邯郸！幸得大夫触龙冒死劝谏，太后在亡国与弃子之间艰难抉择。在秦军步步紧逼的情况下，尚犹豫数日才忍痛将长安君送往齐国为质。
随后齐国虽出兵相助，奈何错过了最佳时机。齐军携赵国新败之师，历尽艰辛才击退了秦军。而赵太后战后没有理会百姓、国家休养生息的需要。花巨资重金多次派人在齐国君臣间游走，终在距今两年前，将入质时间未满的长安君接回了身边。
孝成王年幼，所以撤换廉颇的决定，实际上是由这老太婆做出的才是。
这些如记忆般的片段划过的时候，我已经想通了长安君来此的目的：为这老太婆擦屁股。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是说的男权。虽然此时的人尚不如后来明、清时排斥女人干政，但摄政的女人如果为了政令得行树敌过多。特别是得罪了廉颇这样在军方有深厚背景的人，是极其不明智的。想来这个老太婆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不过拿不下面子亲自道歉，只有让最受她宠爱的小儿子来登门致歉了。
长安君年岁不大，但男生女相，看起来颇为斯文。
吕不韦作为此间主人，兼之当年在齐国就已与长安君相熟。一番客套后，自然是将长安君拉到自己几旁，加上廉颇三人成席。反而将我挤出了首席。
吕不韦抽空向我投来抱歉的眼神，我忙点头致意。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正合我意，我已经快受不了他们之间的虚伪了。我在首席旁家仆现加的席间落座，不管周围的眼光，大口大口干起了美食。光顾着与这些鸟人扯淡，爷早就饿坏了。
偶尔眼光一扫，见吕不韦与长安君相谈甚欢，廉颇那老货也不甘寂寞频频插言。不由更加鄙视这传说中的千古名将。连我都能看穿长安君的来意，这老人精会不知？被别人的老娘扇了耳光，还要屈意奉承这小王八蛋，想着就叫人不爽。
忽然迎上廉颇看似无意扫过的目光，这货依旧对我报以微笑，只不过其中仿佛有更多我看不明白的内容，避过他的老脸，大堂里其余诸人也正交头接耳，谈论着彼此关心的事。
我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无聊至极的饭局，很不幸，老子充当了免费三陪。
就在这时，堂上有些人终于不甘寂寞，打破了表面上的和谐。
只见一位锦衣公子长身而起，持尊邀对首席，朗声道：“魏国公子**，承蒙吕公款待，仅以此尊中美酒借花献佛敬于吕公。”
他这一发话，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眼光。大家纷纷停下谈话，拿眼望来。
我心里狂震，靠，魏国公子！赵国此时正与秦国交战，魏国是绝对不会让继承人冒风险来赵出使的。他既当众称公子，便是魏国在赵的“质子”无疑。
春秋之后，战国伊始，各诸侯国间默契地形成了一种制度。即将本国王室成员送往相关国家（相关，既可以是战胜方，也可以是利益方）作“质”，也就是人质。
这些被相关国家提名为“质”的人，往往是在其本国极具政治前途的诸侯公子。所以这些人也因此被称作“质公子”或“质子”。
今日吕府夜宴名义上是为我接风，实际上却是邯郸城中头面人物的一次社交酒会。而这些质子虽然此刻人在屋檐下，可谁能否认他们中有谁在以后机缘之下不能成为其本国的君主？所以，各国在赵国的质子，也都在受邀之列。
既然有魏国质子，那……秦异人，也就是秦子楚，作为秦国质子当也在其中才对。但他们身份较低，所处那席位置不似我这里灯火辉煌。久望之下也只见到烛光中几位华服公子依稀可辨，很难从他们中分辨出谁是谁。
现在不安分的也正是这群人。
只见魏国公子饮完尊重美酒，却没有坐下的意思，而是拿眼去瞟他们中的一个人。同时那席中其他几位也下意识地与此人保持着距离。我心中了悟，此人必为秦国质子子楚无疑。
盖因此时各国之间征战往复，“质子”之间的关系便也如少女的脾气般变化万千，难以琢磨。但秦国休养生息几代人，在商鞅变法之后国力渐强。随之而来的便是国君的野心与贪欲。在座的诸位质子间虽摩擦不断，却有一条意见是统一的，那就是一致对秦。
如此一来，秦国的质子便成了其他六国质子疏远与攻击的首要目标。
我只是不明白这些寄人篱下之人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场合对秦子楚发难而已。虽然我明白想在这个时代混下去，特别是好好地混下去，必须得与这秦始皇他爹保持良好的关系。可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公子们的阴谋，为了防止弄巧成拙，我还是选择了缄默。
心里同时还盘桓着另一个问题：看来吕不韦已经识得秦异人了。只不知他们相熟到了何等程度，因为这对我今后的行动有着重大的影响。
魏国公子敬完吕不韦，又向廉颇举尊道：“廉老将军大寿在即，吾等借此良机，先敬老将军一尊，以示诚意。”
显然其他几国公子与他已有默契，在他身后，诸公子都相继站了起来。秦异人不明所以，观望之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廉颇一看这架势，也持尊站了起来。大堂里一时安静地落针可闻。吕不韦微微皱着眉头，看来他也对这意外的一出心头恼火。
魏公子敬了廉颇，未等大家再次落座，接着对着首席道：“今日吕公宴客，我等略备薄礼相赠，已交予贵府管事登记在册不敢再提。然老将军寿诞，我等身为质子，尚不知可在受邀之列，故今日借此机会向老将军献上一份薄礼，还望吕公莫要见怪。”
有当着主人送客人礼物的道理吗？吕不韦面上此时已是有些忍耐不住。但碍于廉颇在侧，只得违心笑道：“诸位公子至情至性之举，吕某怎敢见怪。”
魏国公子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定他会如此作答，转向廉颇道：“还请老将军听在下代诸位公子宣读我等礼单。”
吕不韦闻言已经是铁青着脸，一双眸子暗含杀气向我望来，里面写满了对这些个质子的不满。
我无奈报以苦笑，他又深深望了我一眼，转头做起了沉思状。
无疑魏国公子的行为是有悖常理的。古往今来，只有门房宣读客人礼单，哪来自己念自己礼单的道理？这已经不仅仅是炫耀，还是对此间主人的大不敬。
可人家魏国公子可不管我们怎么想，已经自顾自地开始宣布道：“本公子为廉老将军奉上金如意一双，楚公子奉上金瑞兽一对，韩公子呈上玉如意一双，齐公子呈上越国产雌雄宝剑一对，燕公子奉上二八年华孪生佳人一对，秦公子奉上亲手所制战靴一双……”。
听完他的唱喝，特别是他最后故意提高音量强调的战靴，在座诸人除了本公子，包括吕不韦都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这子楚也是太有创意了。不过我想他现在应该已意识到这是一个有预谋的陷阱了。
子楚现时禁皱双眉，神情苦恼，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他也没有应对之策。
可正当他犹豫之际，楚国无忌公子又给他来了个雪上加霜。
只听他大声道：“本公子有一事不解”，转向子楚续道：“公子此等礼物，邯郸估衣市上比比皆是。如此鱼目安敢混珠！廉老将军乃当世名将，难道公子有心行此异举以示蔑视乎？”
六国中，最恨秦国的首推楚国。这熊无忌自然不肯放过任何可以攻击子楚的机会。
子楚已经意识到这些人是想借他的礼物微薄挖苦于他。奈何事实本就如此，由不得他争辩。
此刻大堂中，子楚焦急恼怒，周围众人又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就连吕不韦也频频摇头，显然他也认为这秦国公子实在糊涂。如今局势欺人实在难以拯救，我不禁暗道一声天助我也。
楚国乃我复国大敌，子楚又是我以后小资生活的保障。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救他于水火。
想通此中关键，我大步迈出，哐哐哐踱到堂中。先瞪眼环视诸人，在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后，向着首席昂然道：“在座皆为当朝权贵。金银玉器，甚或贵如国器，又有几位会为之神迷而忘乎所以？若以此为凭妄断诚意，那本公子已至赵国数日，更奉上国器数件，为何大王不曾传见？大王若是见利忘义之辈，岂非早已出兵助我复国？”
此刻楚国熊无忌的眼里射出了深刻的恨意，就差冲上来将我掀翻在地报以老拳。不过我可不怕他，就算没有秦异人这件事情，我和他之间的亡国只恨也不共戴天。
我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见吕不韦捋须含笑并未阻止，接着道：“孔师曾言君君臣臣，赵王既为如此明君，老将军又怎会贪恋浮华？如若老将军不是至情至性之人，又怎能得先后几代赵君青睐有加？”
众人此时仿佛才认识我般，尽皆讶然。熊无忌脸上更写满了怨念。反观吕不韦与廉颇，看向我的眼神明显多了一些含义，嗯，非常好的含义。
最激动的莫过于站我旁边的子楚。他浑身都在发抖，盯着我一瞬不瞬，看得出已经是心潮澎湃。
廉颇适时出声道：“妫公子所言甚是！心意岂有轻重之分？大家不必为此事再做纠缠。几位公子的好意老夫心领，他日必将邀约过府一叙。现下嘛，喝酒！”
几位质子无非是想与赵国重臣拉好关系，并不是一味轻贱于子楚。现在看参加廉颇寿宴的目的已经达到，便纷纷落座。
众人也继续欢饮，事情本该就此打住。
但熊无忌心怀怨恨，并不肯就这样便宜了子楚，复又起立道：“闻老将军指教，本该作罢。然本公子另有一事不明。”
不顾吕不韦紧皱的眉头和廉颇已现不悦的神情，接着道：“今天下大势汹汹，皆因有秦也。商鞅之后，秦国固强。然国民皆清贫，秦公不恤百姓之苦，穷兵黩武。征战四方，挑起争端。秦公真欲将秦地疾苦加诸中原黎民才罢休么？”
子楚涨红着脸，想要回击熊无忌，奈何此人句句属实，怎好辩驳？不由拿眼看我。
我靠，不会吧。我又不是你爹，你受伤了关我何事啊……
廉颇再次出声解围，向熊无忌道：“公子勿复再言。秦公四方征战，实非秦强，乃我辈无能也！”说完他自己都有些落寞。
熊无忌数落子楚的一番话，表面上听起来句句皆针对秦国，可实际上却让人联想起长平之役。他自以为落了子楚的面子，却不知更捅到了廉颇的痛处。
晚宴至此，气氛全无。大家匆匆用膳，起身告辞。
吕不韦铁青着脸拉着我一起将满堂宾客送出了大门。
“啪……”精致的食具被盛怒中的吕不韦摔得粉碎：“竖子安敢如此欺吾！”
看来熊无忌那蠢货已经为自己种下了祸根，同时得罪以后的秦王与秦相，哎……这乱世什么都缺，就是不乏人才啊。
“俊澄何以不言不语？”吕不韦突然转头向我喝道，不待我解释，又接着道：“见本岳受欺，尔岂能心安？”
哎，这货，活脱脱一泼妇……
我这才发现大堂上奴婢、丫鬟、下人，只要还是个活物，都早已逃之夭夭。看来吕不韦这出是他的保留节目了。哎，就知道欺负我这个外来人口。
“岳丈何出此言？”后世的军事家毛老大爷说过：‘在战略上要藐视对手，但在战术上要重视他们’。我赶紧依葫芦画瓢：“俊澄只是不忿熊无忌那厮欺人太甚。奈何在下手中实力有限，不能为岳丈排忧解难。心下悲愤是以无言落寞。”
吕不韦其实也不是找我麻烦，我家的情况可能他比我还了解。所以闻言欣慰道：“俊澄无需如此。本岳也是一时不忿，并无怨你之意。说起来，方才你激辩楚公子，竟让其在邯郸权贵面前丧尽颜面无以对答，也是狠狠地为本岳出了一口恶气。吕某甚幸得婿如此啊！哈哈哈……”
老子赶紧嘿嘿干笑，直道过奖。算了吧，惹不起这货的变化无常，咱忍先。
吕不韦笑毕朝着前院行去，走了一段见我没有跟上，招收示意我随他去。
出得大堂，只见这货负手而立，正仰头望着浩瀚飘渺的夜空。欣长的身躯在天幕蓝的背景下更见伟岸。
不管后世对他的褒贬，不能否认的是吕不韦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曾经在这乱世里好好地潇洒了十数年，如果不是他坚信秦王子嗣为他所出导致行事偏颇，必将继续笑傲于春秋。
自我来这先秦时代后，我更认识了一个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吕不韦。这和史书所载大致相同，但细节处却出入不少。我也说不清现在的心里对他是什么样一种感情，有欣赏，有鄙视，有不屑，也有佩服。
带着满腔纷乱思绪行至他身后，尚未出言，吕不韦却先回身深望这我道：“俊澄以为天下大势如何？”
我心道：“来了。我和他今天以翁婿相称了，这也是时摊牌了。”
“熊无忌那厮虽可恨，但其也有可取之处。如他之前所言，如今天下汹汹，暗潮翻滚。实乃有大志者一展心中抱负的天赐良机。”我看着他，第一次诚恳恭敬地回答道。
“贤婿所想与本岳不谋而合。然俊澄可知大势所趋者为何？”吕不韦也首次展露他和蔼可亲的一面。至少此刻，我敢肯定他心里确实是将我当成女婿在看待。
“岳丈何不与俊澄来个游戏？”我岔开话题道。
吕不韦明显思维跳跃度欠佳，愣神地看着我。
在地上拾起一段枯枝，向他笑道：“你我二人各执此物，背身将心中所想写在这方厚土之上……”
“哈哈哈，贤婿好兴致！”吕不韦不待我说完已然明白我的用意，大笑着也学着我捡起一段树枝，迫不及待就想转身去书写他的梦想。
“且慢！”，我微笑着向他道：“岳丈为人豪气干云，心胸宽广。且奔走于列国，对天下大势所知甚详。而俊澄常年偏居楚地一隅，消息闭塞……”
“贤婿有话不妨名言，此刻本岳心情舒畅，未必会不准你所求。”这人精，只一刹那便看穿了我的用意，厉害！
“嘿嘿”，我干笑道：“岳丈慧眼如炬，小子汗颜。如此，我便也厚颜向岳丈相求一事。”
吕不韦微笑着看着我，不点头也不摇头，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如若俊澄所书与岳丈再次不谋而合。除了证明小子与岳丈颇有缘分，尚且说明小子心中也乃怀有大志之人，日后定能在岳丈成功之路上忝为助力。然俊澄所求之事对于岳丈也是轻而易举，不会另岳丈为难。”
“如此，便先与本岳同书未来！”吕不韦欣然一诺，首先背转身开始了他的花农初体验。
此时建筑屋宇低矮，我转身而立正对天上繁星闪烁。银亮的天河横贯流淌在墨兰色的穹庐之上，看着令人神往。心中一股豪气凭空升起，能与当世枭雄秉烛夜话，指点江山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啊。同为穿越人，不见那黎家兄弟正被绑票的绑票，无聊的无聊么？
唰唰唰，挥枝如笔，写下了将来的必然。
转身，吕不韦也已写好答案。我们相视一笑，交错而过。
他所写的只有二个字：强秦。秦国本已够强，故这个强字自当理解为使动用法，也就是将秦国变得更强大。而人选不用说，就是写下它的人了。
我微笑转身，吕不韦如我所料地仍定在那里，身躯不能自已地微微震动。
星光洒在他所站立的那方黑土之上，流连不去。地面上苍劲有力的大篆在淡淡星光的衬托下如魔法般吸引了吕不韦全部的心神：夜助子楚复返秦，独拥此子以居奇；朝觐华阳谋出身，侍新王定鼎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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