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烧红了西天。
大运河水翻起昏黄的浪涛疾速奔流，一个浪头迎面打来，张强刚刚浮出水面的脑袋再次被狠狠地拍进了水里，过了许久才再次浮出水面。
又是几口腥腥的河水不请自来，不容商量地钻进嘴巴鼻孔，灌进了他的肚子里。鼻子嘴巴里满是泥沙，呛得难受，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混进了脏兮兮的河水里。肺子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像一个快要憋炸的气球。
张强两只脚拼命地踩着水，对抗着脚下强力的漩涡使自己不被吞噬。一只手奋力地划着水，向岸边的方向划着。另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拽着那个陌生的落水男子，那个他此次下水要拯救的目标，不肯做最后的割弃。
距离岸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被浑浊的河水模糊了的双眼，已经依稀能够看到岸上的影影绰绰，能够看清那数十上百的围观者，以及那名不知跟溺水者是何关系却满眼期待的年轻女子，张强似乎都能够听到他们不时发出的唏嘘声。
然而这十几米仿佛成了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天涯。
惊涛骇浪不是张强所畏惧的，生长在运河边上的他，水性绝对是一流的。在跳下滚滚洪流的一刹那，他就算计好了，有九成的把握能够应付如此强度的水浪。但终究还有一成是他没有料到的，就是脚下突然出现一股强力漩涡，将他被牢牢地吸在这滚滚的洪流中进退不得。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此刻，他就像狂风暴雨里的一片树叶，被不断涌来的水浪抛上抛下，完全不由自主，怎样努力也挣脱不开脚下的强力漩涡。就好像他走过的十六年黯淡无光的人生，被五岁那年误服的一颗奇怪的珠子，牢牢地吸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任凭他如何苦苦挣扎都无法摆脱惨淡的命运。
那年夏天，老爸张立山不知从那里捡到一颗奇怪的玻璃珠子，有拇指大小，里面隐隐荡漾着蓝色的水波。顽皮的张强随手搁在了嘴里，不想入口即化，好似一股强烈的电流袭遍全身，小张强当即昏迷了过去，三天三夜后才醒来。
从此张强脑力锐减，平时活泼的像只猴子，但只要一学习就贪睡如猪，在班里的成绩一直都是垫底的。家里想尽了一切办法给他补脑子，鱼头不知吃了几卡车，直吃得张强闻到鱼腥味掉头就跑，情况也依旧没有丝毫的好转，他还是一抱起课本就打瞌睡，比吃安眠药都好使。
为了不让疼爱自己的老妈失望，他总是强忍着不断袭来的阵阵睡意坚持学习，甚至很多次拿火柴棍支起沉重的眼皮。老妈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她能做到的只是给儿子报以欣慰的笑容，这对张强来说已经足够了。
尽管老师们都已经将他遗忘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不愿再翻出来。
尽管班里的同学都戏称他为“铁树”，永不开花的铁树。
尽管老爸始终对他冷眉相对，一直都吝惜那怕一声鼓励。
尽管家里的亲戚看向他的眼神儿总是不屑，总是高人一等。
尽管……
不管有多少个尽管，只要还有老妈脸上洋溢着的那始终不变的笑容，他便觉得自己所有艰辛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张强有个梦想，将来考进一所考进一所好大学，只为老妈脸上那抹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笑容。但是他的成绩实在是惨不忍睹，尽管他很努力，但分数从来没有提高过哪怕一丁点儿。班上倒数第一的位子始终被他牢牢占据着，似乎这把凳子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
在初二的下半学期，张强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中考还有一年的时间就要降临，凭他现在的成绩，即使再怎么不要命地学上一年，都不可能考上一所像样点儿的高中。
穷则变，变则通。
张强毅然决然地放下了读了两年也没读进多少的初中课本，走进了学校宽阔的体育场。他要从体育入手，练就一项绝技，在市一级的比赛中拿到名次，然后以体育特优生的身份被保送进一所市重点高中。
他选择游泳项目作为突破口，从小生长在运河边上，打一会跑就开始下河游泳了。他的水性一直都很好，游泳是他的强项。不过他不是那种从小就接受正规训练的人，游泳的姿势很丑陋，曾经一度被戏称为“狗刨大王”。但他似乎有着非常高的游泳天赋，进步速度非常之快，短短半年的时间他的成绩在校队已经无人能及。
三天后，九八年邢襄市青少年游泳选拔赛将会如期举行，张强有把握进入前十，按照往年惯例，这个成绩足够保证他进入市里一所差不多的高中了。他将凭借一己之力扭转自己暗淡的人生，迎来十六年难得一见的光明和荣耀。
想象着取得成绩后老妈脸上将洋溢出的那灿烂的笑容，张强心里满是幸福和甜蜜。
然而就在他满怀憧憬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碰到有人落水。看不惯那些围观者冷漠的眼神，看不惯他们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张强毅然跳进了汹涌的河水里，迎着翻滚的水浪，游向了那名在洪水中挣扎的溺水男子，并顺利地从后背一把搂住他向岸边游去。
他已经看到了岸边众人的挥手致意，他已经听到了那些人的欢呼。
但就在距离岸边十几米的地方，脚下突然莫名地出现了这股强力的漩涡，将张强连同被他拽着的落水者一起扯了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张强心中泛起一股无力感，尽管身上还有力气，但却看不到希望。浪头还是在一个接一个地迎面扑来，每喘一口气都得喝几口脏兮兮的河水，希望又在哪里？
西天的斜阳，惨烈地燃烧着，烧红了半边天，映得整条大运河都是红的。
这是生命最后的诀别么？
那座生活了十六年的同时凝聚了古代文明与现代气息的邢襄古城，那位默默等待着儿子回家吃晚饭的慈祥的母亲，那一个个还未来得及实现的年少轻狂的梦想，那个曾经多少次在窗外默默凝视却从来没有上前说过话的长发的女孩……
这一切，真的就要在这一刻为年轻的生命画上一个不圆满的句号么？
死亡对年少的他来说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他曾经设想过很多自己可能的死法，却惟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方式，也没有想到死亡会来的这么突然、这么快！
“老妈，这辈子没能孝敬您，下辈子我加倍补上。”张强心里默默地想着，“下辈子？还是算了吧。”张强突然自嘲起来，心里充满无尽的悲凉，“这辈子就够给您老人家丢脸的了，下辈子……下辈子你们还是生个聪明点儿的孩子吧。”
泪水在脸庞无声地滑落，混进了浑浊的河水里。
渐渐失去意识的张强，再次留恋地望了一眼血红的天空，不舍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一个大浪砸了过来，将他彻底淹没，这次他被脚底强力的漩涡彻底拽进了河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生前何必贪睡，死后自能长眠。
“这下完全不用再担心没时间睡觉了。”洪水中少年扬起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心头一片宁静。“死亡，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可怕。”
迷迷糊糊间，耳中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这颗水灵珠就送给你算作补偿吧，吸取了你这么多年的脑力，凭我老人家脸皮之厚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眼前猛然出现一片刺目的白光，随后全身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张强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