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市是G省的省城,所以G省军区机关也设在N市。
凌跃的家就在省军区机关家属大院内,是一栋相对独立的带个小院子的两层小楼,也就是所谓的“将军楼”。
他一边耸着鼻子,一边拼命吞咽着被阵阵菜香刺激得不断分泌出来的口水,轻手轻脚地踏进了家门,探头一看,客厅没人,只见到母亲正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心下大定,忙将手里拎着的画夹往沙发上一放,跑进厨房问道:“妈,今天是不是煲了骨头汤?”
见是大儿子回来,凌妈妈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带上了浓浓的笑意,她慈爱地端详着儿子,笑嗔道:“就你鼻子尖!别着急,等你弟弟去食堂把饭打回来就开饭。”
凌妈妈是G省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医生,今天特意提前下班赶回家,路上还花半格肉票买了些猪筒骨,撵走公务员(注:领导干部到达一定级别后配属负责照顾领导生活的勤务人员以前官方统一称谓“公务员”,与现在的公务员们最大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后者是“官老爷”,而前者只是“公派保姆”),亲自下厨煲了冬瓜骨头汤,又做了儿子喜欢吃的几个菜。
凌跃按母亲的吩咐,颠颠地到厨房把汤煲端出来时,弟弟凌军也刚好端着饭盆回来了。
相差两岁的亲兄弟长的一点都不像,凌跃身材魁梧,从小被父亲扔到军营里摔打得皮糙肉厚、体格健硕,弟弟凌军却随了母亲,长得细皮嫩肉的,像个文弱的白面书生。凌跃很疼他的这个弟弟,两兄弟的感情很深。
“爸在家不?”凌跃附在凌军耳边轻声问。
“在,这会儿应该是在‘刑房’里跟小王哥说话吧。”凌军朝书房方向扬了扬下巴,不假思索地答道。
凌武把位于一楼客厅旁的书房划为了“军事禁区”,规定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当然,凌跃从小就没少“被进去”过,对他的“严刑拷打”基本上都是在那里面进行的,所以哥俩私下里就给书房起了个“刑房”的别称。
“气象怎样?”凌跃紧张兮兮地用兄弟俩自定的暗语追问道。
“晴!”凌军很肯定地回答,他略一思索,跟着补充道:“我放学回来还看见他在厨房笑眯眯地和妈斗嘴来着,后来小王哥来了,他们才一起进了‘刑房’的。”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在担心什么,他也搞不懂父亲为什么独独对哥哥这么严厉。
“哦。”凌跃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
“凌跃,帮忙收拾下桌子,凌军去叫你爸和小王哥出来吃饭。”厨房里传出凌妈妈的吩咐声。
哥俩忙齐声答应了一声,凌跃去给母亲帮忙,凌军则走到书房前敲了敲门,大咧咧地喊道:“爸,小王哥,开饭喽!”他不怵凌武,凌武对他这个小儿子可宠着呢,不过凌军也争气,除了在家里横了点外,从小学到现在的初中,在学校从来都是属于“评学兼优”那一拨的。
房门一开,凌武和他的警卫秘书小王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正在饭桌旁摆碗筷的凌跃微微侧身背过凌武的视线,偷偷地冲王秘书眨眨眼,左手放下正拿着的一把筷子,握拳贴在腹部,伸出食指悄悄指了指凌武,王秘书会意,对着凌跃笑笑,右臂下垂贴着裤子,握拳向上竖起大拇指。凌跃心中一喜,仍贴着腹部的左手食指与拇指迅速拈成个圆圈状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抓起筷子继续摆了起来。
凌跃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哪能逃过凌武的眼睛,他脸上不露声色,心里暗骂:臭小子竟敢班门弄斧,胆大包天地在自己面前用战术手语向自己的秘书打探消息!可转念又一想:看来刚才小王向自己汇报的信息没错,这小子上了高中确实有些长进,现在居然懂得活学活用,不再像以前那么呆头呆脑了……他根本就没意识到,凌跃在他面前一副木讷胆小的呆样,那都是慑于他狠揍出来的威严,吓的!
凌武心情大好!决定不去追究儿子那点小把戏,帮着妻子招呼王秘书留下来一起吃饭,王秘书知道首长家今晚是难得一家人团聚吃饭,哪能没个眼力劲儿?当然是编个借口坚辞而去。
一家四口坐下来开始吃饭,一上桌,凌跃就开始争分夺秒地狼吞虎咽起来,这是凌武不顾当医生的凌妈妈的极力反对,给孩子们规定的“家庭军事化标准”之一,不过凌军可不买这个账,他是凌妈妈“细嚼慢咽好消化”理论的坚决拥护者,吃相斯文得像个女孩子。
凌妈妈顾不得自己吃饭,不停地给凌跃夹菜,看着埋头苦干的儿子心痛地道:“慢点,慢点儿!别噎着!哎,学校的伙食还是不好吧?”她还惦着上个学期,儿子曾经常跟她抱怨学校的饭菜不好吃,想当然呢!
凌武听了妻子的话,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你这儿子现在在学校可是享受着老师灶的伙食待遇呢,会吃的差?”
凌跃闻言一惊,差点被一口饭噎着,艰难地伸了伸脖子,硬是把那口饭强咽下去,又开始继续埋头苦干,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会吧?老头子,你听谁说的?”凌妈妈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丈夫,有点不敢相信。
“这还有假?这小子……现在……嗯……风光着呢!”凌武没有正面回答妻子的问题,一面往嘴里塞着沾了儿子的光才难得尝到的妻子亲自下厨做的菜肴,一面嘴里还含糊不清地继续揭着儿子的底:“唔……都带上……唔……教师的……专用红校徽了!呃……”
“哇唔!哥,真的吗?”凌军闻言也来了兴趣,饭也不吃了,伸手就作势要掏坐在身边的哥哥的衣兜,一面还兴奋地嚷嚷:“快!把红校徽拿出来给我看看!”
凌跃其实并不很感到意外,他知道自从父亲开学时去了学校一趟,自己在学校的一举一动就肯定会被父亲掌握,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他抬起头瞄了瞄坐在对面的父亲,见父亲仍在自顾自地大快朵颐,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还没有要立刻收拾自己的意思,心下稍定。放下手中的碗筷,左手一把擒住凌军张牙舞爪地伸过来的右手,右手从裤兜里掏出进家门前特意从上衣左前胸上摘下来的红校徽,塞到了凌军被擒住的手里。然后端起碗筷继续吃饭。
凌妈妈见凌跃真的掏出了红校徽,这才彻底信了,可也更疑惑了,有心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那一老一少两父子好像很有默契似的,又开始闷头跟一桌子的饭菜较劲,只得暂时收起满肚子的疑问,催促正兴致勃勃地捧着红校徽往自己身上比划的凌军赶紧吃饭。
凌武吃完了饭,他惬意地打着饱嗝,踱到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刚坐下,一眼就看到倚靠在一旁的画夹,隐见有几张画纸夹在其中。立刻站起来走过去,下意识地伸手想打开画夹的绑带,手伸到一半停了下来,想想好像又不妥,又不好直接收回手,只得直接越过画夹拿起茶几上的报纸,退回原位坐下,翘起二郎腿把报纸展开斜竖在自己面前,随意地浏览起上面的内容来。可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报纸上,眼睛总是忍不住瞟向画夹,心像猫抓似的痒的难受。
凌跃也吃完了饭,见父亲没像往常一样,一吃完饭就回书房,知道这是在等着审自己呢,心里开始发慌,急急钻进厨房把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都洗洗涮涮地收拾了一遍。等母亲和弟弟也吃完饭,又主动收拾碗筷,擦桌抹地一阵忙活,让母亲根本就插不上手,只得也到客厅陪着父亲坐下。
终于,凌跃再也忙无所忙了,瞅见父亲正和母亲聊天,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空当,就想悄悄地上楼溜回自己的房间,谁知到楼梯口刚抬腿向上迈,就听见身后传来父亲拖得慢悠悠的声音传来:“忙完了?那就过来吧。”
凌跃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激灵,转过身来,见父亲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知道父亲其实一直都在盯着自己,心里哀叹道:哎,完了,看来还是没躲过去哟!
见凌跃慢慢蹭到客厅,照例以标准的军姿站在了自己和妻子的面前,凌武用不可置疑的语调说:“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跃硬着头皮把学校成立护校队的情况,除了上岗第一天的“食堂立威事件”略过不提之外,原原本本地叙述一遍。其中还刻意复述了班主任上午对自己说的一番话,为加强效果,还把画夹里自己这个星期画的几幅得意作品拿了出来。
听了儿子转述的文老师那套让自己似懂非懂,想想好像又有点道理的艺术理论,再看到儿子那几幅在自己这些大外行看来已非常专业的画作,凌武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凌妈妈更是一脸的欣慰,她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大了,真的开始有出息了。
凌武指了指手边的短沙发,语气平和地让凌跃坐了下来。沉吟了会儿,忽然又问道:“那你认为,为什么学校偏偏选你来当这个队长呢?”
刚刚放松下来的凌跃心里又是一紧,看来今天这一劫终究还是逃不过去啦!
他也思考过学校为什么偏偏指定他当队长的原因,想来想去,认为应该就是因为上学期的“英雄救美事件”。
可要命的是,以他从小被父亲痛扁无数次得来的经验,在外面无论是别人如何欺负他,只要他还手,父亲一旦知道,自己就会深深地体会到被父亲“专政”的滋味,无一例外!
这件当年轰动全校,打架“性质”如此明显的事件一说出来,那后果……!想到这,凌跃不寒而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待会忍一忍就过了,权当是一次“抗击打”训练吧!没有退路了的凌跃把心一横,把“英雄救美事件”尽可能简略地讲了一遍,而大出他意料之外的是,除了母亲被“惊心动魄”的过程吓得有点后怕不已外,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再沉默了会儿后,又似将信将疑地嘀咕了句“就这么简单?……”,一点都没有要“开练”的迹象。
凌军更是一脸的心驰神往,缠着凌跃非要来个“现场还原”不可,直到被凌妈妈一顿心有余悸的斥责,才心有不甘地作罢。
随着凌武大手一挥,心满意足地宣布:“大家该干嘛干嘛去!”对凌跃的“审查工作”正式结束。
只是,当凌武看着凌妈妈和凌军离开后,站起来招招手,示意如释重负地准备上楼回自己房间去的凌跃过来,伸手一把板过他的脑袋,附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在食堂那次,第一脚把那小子踹倒后,竟然大意地转身背对着他,这是个要命的错误!记住喽,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把你的后背留给敌人!明白吗?”说完,拍拍他的肩膀,不再理会瞠目结舌的凌跃,转身笑呵呵地踱着方步进入了他的“家用军事禁区”。
凌跃这下算是彻底地傻愣在了那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这!这!这!这也太诡异了吧,老爷子居然连这个细节都知道?!奸细!他身边绝对有奸细!他,被“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