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末,按课程表上午是专业课,文老师一大早就到了学校,在上课之前把凌跃单独叫到了位于教学楼东侧的由平房旧教室改成的班级画室。
“凌大队长,很忙嘛,开学一个星期了,都没见你来找我聊聊天……”虽然是男的,却留着很有个性的齐耳长发,因经常外出写生被晒得肌肤黝黑的文老师随意地斜倚在摆放静物的大方桌旁,用手指顶了顶快滑脱到鼻头上的大方框近视眼镜,望着对面反跨靠背椅坐在自己面前的凌跃,调侃道:“只好由我来约见你喽,当官了嘛,可你别忘了,你还是我的专业课代表呢,这可不是你的兼职噢。”
凌跃挠了挠头,嘿嘿地憨笑着,没说话,他在文老师面前很放松,没有丝毫在别的老师面前那种拘谨感,文老师平时和他们的关系处的就像是朋友,凌跃对他更是像对自己兄长般的敬重,当然他也知道文老师对他的偏爱。
“上学期我跟你说过,不让你当班长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你有别的牵绊,有更多的时间专注于专业,以你的天赋和悟性,你在美术上面的造诣一定不可限量……”文老师摆摆手止住了想开口辩解的凌跃,继续说道:“但这次学校让你当这个护校队队长,我没有反对,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凌跃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当时接受学校的任命时也曾犹豫过,顾虑的就是文老师有可能会反对,可又架不住校领导几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和那份虚荣的巨大诱惑,所以这几天一见到文老师心里就发毛,抱着挨过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刻意躲着班主任,此时见文老师这么一说,心下顿时大定。
“之前是因为你需要打基础,需要更多的时间多做练习,所谓熟能生巧,而你现在实际上已经掌握了各种绘画的基本表现技法,换句话说就是已经基本掌握了这门技术,但美术创作不是简单的美术制作,画匠和画家之间的根本区别就在于画匠只是简单的重复自己的技术,而画家则要把自己的灵感通过自己掌握的技法表达出来,在感悟中表达,在表达中不断地感悟,这一过程我们就叫做创作,画家们就是通过不断地创作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表现技巧,创作出具有各自鲜明风格和气质的绘画作品。”说到这里,文老师停了停,看到凌跃在很用心地听,很是满意。
他站直了身体,把双手交抱在胸前,一面开始踱步,一面继续说道:“灵感就是一种冲动,一种想要表达的冲动,就像音乐家,有了这种冲动,他就会通过创作一套音乐作品来表达,舞蹈家有了这种冲动就会创作一组舞蹈动作,通过一系列肢体语言来表达一样,画家有了这种冲动,也会通过他的绘画作品表现出来。这种冲动的激情不是闭门闷头苦想就可以体验得到的,所以艺术家们需要走出去,去游历,去采风。”
“而你,”文老师踱到凌跃面前停住了脚步,“现在需要的是一种突破,你要开始学着去体验,去感悟,所以,我要你带着激情去做护校队的工作,用心去感悟,从中寻找创作的灵感,你明白吗?”
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文老师,凌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文老师想了想,加重语气郑重道:“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学习和工作的关系,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无论如何你要分清主次,千万不能顾此失彼,记住你的身份始终还是个学生。”
“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我明白的!”凌跃连连点头向文老师保证。
“好了,你去通知同学们,今天上《美学修养》,就在班教室上课,我待会就去。”
“行,那我先去了!”凌跃放下了心里的一个包袱,心情愉悦地走了,根本没注意到文老师开始变得有些阴郁的脸。
看着凌跃几乎是蹦着走出了画室,文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早看出凌跃这几天在有意躲着自己,知道这小子有心结,其实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心有纠结?
本来他是坚决反对让自己的爱徒当什么护校队长的,可是刘校长左一个学校发展大局需要,李主任右一句学校全体利益面前,压的他只能选择沉默,因觉得心中有愧,这几日他也在有意无意地避着凌跃。
经过几天激烈的心里斗争,他还是决定找凌跃谈一谈,本意是要求凌跃退出护校队专心学业,可临了还是放弃了,只得退而求次,用一通艺术理论再加上一个蹩脚牵强得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儿的理由,算是忽悠得凌跃解开了心结,同时也下意识地自我“蒙蔽”一下自己的内疚感……
“无论如何,起码这小子又开始和自己亲近了,这样自己还能时时给他紧紧那颗一不留意就往外散的心”文老师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以他对凌跃的了解,他相信,经他今天对凌跃的提醒,应该会让凌跃有所警醒。
不久,凌跃就为他争足了脸,让他很是自豪了一把!
可同样让他没想到的是,也正由于他的放任,间接促使凌跃最终选择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令他懊悔不已!这是后话。
除了上午的专业课,下午只安排了两节文化课就照例提前放学,好让学生们早点赶到离学校近一公里以外的支线公交车站,搭上每次都几乎要等近一个小时才会有一辆,而且停运时间很早的支线公交车,绝大多数的学生还要到市内转车,如果错过了末班支线车,步行到市里最近的公交中转站最快也要花上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等数百朵鲜嫩嫩的花骨朵裹挟着少得可怜的绿叶们以钱塘潮水般的速度涌出了校门,凌跃一招手,完成了校门执勤任务的十来个队员们,立马呼啦啦地推出了在护校队员名单公布的当天晚上,就以凌跃为首,全体翘脚各自溜回家骑来的护校队“标志性装备”——自行车,像被狗撵的兔子般也追着“浪潮”们呼啸而去。
凌跃拉着秦晓伟留在最后将“家当”再归整归整,才慢悠悠地背起画夹,骑上自己的28吋男式“凤凰”和两人一起出了校门。
凌跃一想到要回家,就有种说不出的心慌,所以他不像别的同学们那样一到周末就急着往家里赶,秦晓伟从不问原因,总是很有耐心地陪着他,让凌跃对他很是心存感激,这也是秦晓伟在学校里能和他成为铁哥们的原因之一。
两人并驾蹬着自行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听见前面有人叫他们,一看,前面不远处的支线公交车站台上三五成群地站着许多学生,都是他们学校的。吕伦一脚跨着自行车,一脚支在地上,正扭着身体拼命向他们招手,他的旁边围着几个女同学,也在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怪不得一出校门,就甩下我们一个人跑了,原来跑这找女同学‘聊天’来了。”秦晓伟嗤笑道。那时候已步入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们,虽然已到“少年多情、少女怀春”的青涩年纪,但最多也只敢私下里在几个交好的同性朋友面前吹吹牛过下嘴瘾而已,还远远没开放到敢公开“泡妞”、“吊凯”的地步,绝大多数都还处于有“贼”心,没“贼”胆的阶段,哪怕是已经“暗渡陈仓”的,也是百般掩饰,生恐别人知晓。秦晓伟自然也不敢说吕伦是在“泡妞献殷勤”,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
凌跃两人在几人面前刹闸停下。
“嗨!凌跃,顺路搭我到公交中转站吧。”长着小圆脸,身材丰满的何风华一下蹦到凌跃的车前。
“你妹妹不是也有自行车吗?你怎么不让她搭你啊?”
“她说我太重,驮不动我,自己先跑了!”何风华咬牙切齿地说道,“哼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那神情好像回到家就把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千刀万剐了似的。
“不行!他是我哥!当然得搭我!”又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传来。凌跃回头一看,是长得娇小玲珑,一副小甜甜可爱模样的叶玉莹,只见她撅着小嘴,昂着脑袋,双手把住自己自行车的后驮架,得意地摆出一副我已抢占阵地的架势。
性格开朗大方的何风华一进这所学校,就对同班的凌跃这个虽然其貌不扬,但浑身却充满阳刚之气,学习又出色,对任何女同学都不屑一顾的男生很有好感。
其实,凌跃到了高中,虽然身体里那被压抑已久的活跃因子得到反弹性的极大地释放,但与人交流经验缺缺的他连谈得来的男同学都没几个,哪还敢招惹女同学?自然会给女同学们一种酷酷的错觉。
机缘巧合之下,凌跃在上个学期上演了一出极具震撼力的“英雄救美壮举”,何风华和小姐妹叶玉莹一嘀咕,“居心叵测”地满世界把凌跃吹成了她们的“救命恩人”,落落大方地经常主动接近凌跃,一来二去的,就和凌跃混熟了,古灵精怪的叶玉莹还以自己比凌跃年纪小为由,硬认凌跃做了“哥”。
此时的凌跃夹在大眼瞪小眼的两个女生中间傻眼了,说实话,他和这两女生的接触始终是处于被动地位的,他从来就拿她们没办法,每次都是秦晓伟像“天使”般及时出现,替他解围,奇怪的是秦晓伟总有办法哄得这两女生服服帖帖。
当他习惯性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秦晓伟,眼角的余光忽地惊觉有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在盯着他看,定睛一瞧,竟是李婷!
此时的李婷静静地站在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的吕伦旁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早已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傲慢和挑衅,取而代之的是柔柔地腻腻的好像能把凌跃整个融化掉的眼神。
不知怎的,此时的凌跃忽然有种犯错被逮个正着的感觉,他不自然地梭溜了下眼睛,冲着李婷尴尬地咧了咧嘴,努力地挤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是笑容的笑容。
见到凌跃如此怪异的表情,秦晓伟奇怪地转身看看,恍然大悟,转回头冲着凌跃促狭地眨了眨眼,一副“我了解,我很懂”的欠扁样。
气得凌跃眼一瞪,露出“你信不信我扁你!”的表情。
秦晓伟一缩脖,立马装成“我没看见、我不鸟你”的样子,迅速进入“山寨”人民调解员的角色。
经过“紧急磋商”,在秦调解员明显“以权谋私”的协调下,两女终于确定了各自的车夫:因为凌跃有劲,所以驮何风华,因为叶玉莹轻盈,所以被秦晓伟驮。
夹杂在众多注目礼中那道一刻也没离开过自己,让自己心慌的目光,令凌跃越来越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把自己的画夹往车把上一挂,不等后面的何风华侧身坐稳,就摇摇晃晃地蹬车上路,吓得何风华花容失色,碍于男女授受不亲,只得一把抓住他的后衣襟,一个劲地猛拽,扯得凌跃脖子一紧,被勒得差点瞪眼吐舌,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把车蹬平稳了,那颗被差点翻车惊得怦怦直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下来,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听得身后似有喊声,凌跃放缓了双脚蹬踏的频率,让车速慢下来。秦晓伟和吕伦追了上来,一左一右与他并驱而行。
闷头蹬车的凌跃忽然心中一动,故意扭头装作要和并排在自己右边的吕伦说话的样子,眼睛却下意识地往他车后架上侧坐着的女孩望去,真的是李婷!
两人的目光再次撞在了一起,凌跃从李婷那大大亮亮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幽怨,李婷从凌跃的眼睛里读到了些许的恼怒和不甘!两人同时心中一颤,各自忙把目光撤开。
吕伦见凌跃转过头来好像有话要跟他说,突然又把头拧了回去,心里奇怪,就问:“怎么啦?”见凌跃没反应,以为他没听见,有提高了音量问了一遍。
“关你屁事!”凌跃突然硬邦邦地冒出一句粗话来,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烦躁,好像突然觉得吕伦特讨厌,有种想把他摁在地上痛扁一顿的冲动。
吕伦被吓了一跳,小声嘟囔着:“怎么啦,我又没惹你……”眼见凌跃面有不善,吓得赶紧闭了嘴,才过了没一会,就又像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瞎侃起来。
三辆自行车载着六个人,在四个人兴致勃勃的叽叽喳喳,两个人的一言不发中不知不觉到了公交中转站,待三位女生上了公交车,互道告别,凌跃和李婷两人好像早有默契似的,自始至终再没有望对方一眼,就好像对方是透明的。
送走了三位女生,凌跃三人也该各回各家了,临分手前,凌跃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吕伦说:“对不起,刚才我是突然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心情不好,我不是有意的……”
吕伦摆了摆手打断凌跃的话,大度地说:“没事!我就没往心里去,我们是好兄弟嘛。”
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一旁的秦晓伟表情复杂地看着两人,此时此刻,也许也只有他这个旁观者才能知道,两人的话到底谁真谁假。
随着自行车拐上通往军区的路,坎坷不安的感觉又重新涌上凌跃的心头,哎,回家!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