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跃再次出现在海面上时，已是距离快艇船舷二十米开外，开始以自由泳奋力向远处的海岸游去。
张连长斜了廖艇长一眼，没说话，几步跨到舷边，纵身一跃，入海，朝凌跃游出的方向追去。
“这个老张啊……”廖艇长摇头，看着海面上的两人有些出神。
“艇长，从咱们这儿到海岸边，该有一千五百公尺吧？”
廖艇长回头一看，身后站着四个自己艇上的水兵，他们几个，刚才就猫在舱门里。
他瞪着问话的那名水兵，训斥道：“你的海上测距科目是怎么学的？”
那水兵脸涨得通红，低下头，没敢答话，可两眼滴溜溜乱转，显然心有不服。
自己的顶头上司，刚才腆着脸挖人墙角的猥琐样，他们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的，凭什么呀？
廖艇长看出自己手下兵们的情绪，他不露声色，问道：“我问你们，一海里合多少公尺？”
“报告，一千八百五十二公尺！”众水兵挺胸抬头，齐声答道。
“咱们海军新兵徒手泅渡达标标准是多少？”
“报告，是一千公尺！”一名两边脸颊上长满雀斑的水兵答道。
“正确，老兵呢？”
“一千五百公尺！”
“不错！”廖艇长点点头，话锋一转，提高了音量：“就在刚才，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个新兵，在如此低温的天气情况下，游出了超过一又三分之一海里的距离！”
“哇哦，他比一千公尺的达标标准，还要多出了一倍多，那不就是说，他已经打破了我们部队组建以来，新兵徒手泅渡训练科目中，最长游距的极限记录？”一名小个子水兵感叹道。
“没错，可以这样说！”廖艇长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咱们海军最精锐的部队，海军陆战队徒手泅渡达标标准是多少？”
“报告！我知道，是三千公尺。”雀斑脸的水兵举手抢答。
“你只说对了一半，”廖艇长示意他放下手，继续道：“那是陆战队新队员的标准，而老队员的标准是五千公尺！你们都是老兵了，应该知道，要达到这个标准，需要经过什么样严苛的魔鬼训练吧。”
众兵皆黯然，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曾经梦想过，能成为一名被称为“军中骄子”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无奈那近乎苛刻的条件，又哪是他们轻易能达到的？
“两个一又三分之一海里相加，是多长距离，我想这个简单的加法题，不需要我来算给你们听了吧。”
“嘶……”众水兵倒吸口凉气。
不过，还是有人不服，一名高个子水兵小声嘟囔道：“不就是游泳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服气，就大声说出来！唧唧咕咕的，还是不是个爷们！”
高个兵大声道：“是！我不服！”
廖艇长眯起双眼，问：“说说理由？”
“游泳只是我们每一名海军战士都应该具备的基本技能之一，即使是在这方面的能力特别突出，也不能证明他就是一名优秀的士兵，不然，大家天天去练游泳得了，还要我们这些驾军舰的水兵干嘛？”
“哧嗤！”另外的几个水兵轻笑出声。
廖艇长环视众兵一眼，笑道：“呵呵，看来，心里有同样想法的人，还不少嘛，说得有道理！只会游泳，的确不能证明他就是一个优秀的士兵，但是！你们再告诉我，徒手泅渡近三海里是个什么概念？”
停了停，看到兵们大多脸上开始出现若有所思的表情，廖艇长才加重语气，接着说道：“可那个从入伍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两个多月的新兵蛋子，游出比新兵达标标准多出一倍多的距离，在我们艇上只停留了不到五分钟，他的连长一声令下，毫不犹豫，就又一头扎进海里……”
“报告！他根本就不可能完成！”高个水兵心犹不甘地打断了廖艇长的话。
廖艇长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看来，自己平时对这帮小子太过放松，条例条令执行得稀松啦，是时候给他们上上弦了！面上仍是神色不变，问道：“那你说，他为什么还要跳下去？”
“他有我们这艘保障艇的远距监护，又有他们连长的贴身保护，根本就不会出事，所以，他没必要害怕！”
“哦？什么意思？”
“所以，我认为，他只是想做表现而已！”高个子说完，还颇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身边，像瞧怪物般看着他的战友们。
半晌，廖艇长才努力压制住，想抬脚把这个兵踢进海里的冲动，冷冷道：“你们都扪心自问，要是你们身处那新兵的位置，面对一个基本上是自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哪怕是知道会有保护，你们的心里，会不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反手一指海面，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他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有胆气！即使他是为了表现，可他所表现出来是什么？是悍不畏死，义无反顾的勇敢精神！一个具有这种优秀素质的兵，何况还是一名新兵，难道不值得我们敬佩和尊重吗？”
众兵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待人宽厚的艇长，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可你们都是怎么做的？只会站在这里风言风语，说三道四，我都替你们感到害臊！”廖艇长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众兵被训得脸红耳赤，垂下头，没人再敢说话。
“值班员！”廖艇长转头叫道。
“到！”迅速从船舱里跑出来。
“命令全艇人员到舷边集合！都在这里给我看着，这个新兵是如何‘表现’的，直到他们登上岸为止！”廖艇长指着海面上已经几不可见的两个小黑点向值班员下达命令。
“是！”值班员敬礼，正要去执行命令。
“回来。”廖艇长又俯身在值班员的耳边小声吩咐：“有了结果，到艇长室向我报告！”
“明白！”值班员点点头。
廖艇长扫了愣怔在原地的几个兵一眼，转身朝舱里走去，他要去安抚一下自己“受伤的心”，顺便再谋划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兵苗子在自己眼前晃荡，可就是捞不着，他肉疼！
此时的凌跃，也并不好受。
已不知游多长的距离，再次改为蛙泳的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开始渐渐酸疼起来，换气也有些跟不上节奏。
他喘着粗气，回头张望一下，那艘快艇，好像离自己已经非常遥远，再看看前面的海岸，同样遥不可及……
入伍两个月以来，凌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开始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再次回头，望向不知何时，早已经赶了上来，正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张连长，问道：“连……连长，还……还有……多远啊？”
“再坚持一会儿，还有五百米。”
“可……可同……样的距离，您已……已经……说第三……回啦！”
“别说话，保持体力，注意调整呼吸！”
凌跃只好继续坚持往前游，心里开始默数……
有两百米了吧，口好渴，嗓子里像着火，自己武装越野五公里时，也没这么渴啊！要是现在有口水喝就好啦，水？这四周不全都是水吗？管他呢！喝一口再说……
“咕！”吞下一大口海水，奶奶的，真是好喝！谁说海水不能喝？
嗯，好像又有了些精神，继续默数……还不到一百米，又渴了，再喝一口……
凌跃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水，只觉得肚子涨的难受，想尿尿，可就是尿不出来，憋……憋……终于，一股热流打湿了四角裤，想什么呢！这裤子原本就泡在水里，本来就是湿的嘛……反正，这股热流顺着大腿根流淌开来，好畅快咧！
……激灵灵打个冷战，他这才懊悔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冰冷的海水里泡着呐，这哪里是排尿，分明是把体内的热量排掉嘛！
现在的凌跃，眼前一片朦胧，脑子一片混沌，已经没法默数，就连在身边，不断鼓励自己的张连长的声音，也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是那么虚无缥缈……他已经没再有换气的动作，只剩下喘……像头老牛般，呼哧呼哧地喘！
很突兀地，脑子又异常活跃起来，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幅幅影像，他看到李婷，看到严厉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看到临入伍前那个热闹的送别场面，甚至还居然见到了“林场霸少”！这一幕幕，就像电影快放般，很清晰，可又都好像是已经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娘咧！这，这不会是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吧！
要挂在这了？班长答应星期天带咱出去的诺言没兑现哪！咱还想着，这回出去，一定要尝尝那传说很好吃的海鲜，可这……难道自己要先给海鲜们尝了？这也太冤了吧，那可不成！
被海水淹死，又被海鲜啃了的海军，这要传出去，得多丢人啊！不行！再怎样也得拼一回，拼……
忽然，凌跃觉得自己的体力，仿佛又渐渐开始恢复了，只是，四肢已经不再需要大脑的指挥，自行按照运动轨迹，机械地不断重复着划动的动作，就连呼吸居然也渐渐趋于平缓……
凌跃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是身体过了疲劳临界点的反应，暂时，他死不了了。
……
终于，他已经可以看清岸上，那些跟他朝夕相处两个月的战友们，正在拼命向他挥手，大声喊……
凌跃心头一热，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要鼓起最后的余劲儿，加快四肢划动的频率，做最后的冲刺！
可是，已经不听使唤的手脚，早已自作主张地把蛙泳改成了更“先进”的……哦，狗刨式！仍在不紧不慢地划着，游速慢得像蜗牛，或者说，简直就像是在原地不动，岸边虽已近在眼前，却总也靠不过去……
此时的凌跃，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咫尺天涯”。
“凌跃，最后再坚持一会儿，还有五十米！”张连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适时响起。
……
“凌跃，坚持！快了……还有三十米！”
……
“坚持！还有二十米……”
……
娘咧，怎么还没到啊……！
呃！好像……
脚触到底了？
……对，双脚已经踏上沙地啦！
凌跃一阵惊喜，精神一松，只觉双腿一软，眼前一花，整个人瞬时没入水中，他下意识地张嘴想叫，又苦又涩的海水，猛地咕咚咕咚灌进嘴里……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托住他的腰，把他往上托起……
哗啦！浪花翻起，凌跃终于再次冲出水面，他的鼻子里，嘴巴里，不断狂喷出海水，急促地大口喘息着。
“呵呵，”托扶着凌跃的张连长笑道：“我的兵怎么能淹死在连蚂蚁死不了的浅水里，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连长，这海水，太难喝了！”凌跃咧咧嘴道，他几乎已经软瘫在张连长怀中。
几名老兵冲进水里，从张连长怀中接过凌跃，几乎是半抱着，把他扶上了岸。
交通保障艇，艇长室里，正在冥思苦想的廖艇长，突然被舱外甲板上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惊醒，舱门被人猛地推开，值班员门也没敲，就一头闯了进来，兴奋异常地向他报告：“他做到了！那名新兵自己游到了岸边！”
廖艇长虽然早就隐隐有些预感，可还是不敢置信地要值班员重复了两边，才冲出舱室，来到甲板上。
他接过值班员递过的望远镜，清晰地看到对面海岸上激动的人群，不由兴奋地感慨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忽觉不对，自己身边的欢呼声，怎么好像突然稀落下来啦？对哟，自己这不是长别人威风的同时，捎带着把自己给骂了嘛！
廖艇长掩饰地嘿嘿干笑两声，向值班员下达命令：“去，给我鸣笛……”
海边沙滩上，训练指挥部帐篷里，赵指导员听着远处海面上，保障艇传来的“呜……，呜，呜……”两长一短，三声船笛声，疑惑地问张连长：“老廖要跟我们联系？”
“甭管他！”张连长满不在乎地用手捋着古铜色的肌肤上，串串的水珠，笑道：“那家伙贼心不死！”
“哦，”赵指导员胡乱应了一声，心有余悸地埋怨道：“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来一回，可是五千多米啊！万一整出事来，咋办！”他没心思去深究，到底是谁跟谁，贼心不死。
“放心，我有数！”张连长套上海魂衫，就向外走去，还不忘回头，朝赵指导员笑眯眯道：“这个兵我要定了，谁要跟我抢，我跟他拼命！”
头朝下趴伏在班长老贺屈起的膝盖上，被顶着肚子，涕泪横流地呕出了胃里装得满满的海水，凌跃才穿上海魂衫，浑身酸软地半躺在老贺的怀里，瑟瑟发抖，嘴角还不时冒出些泡沫。
“凌跃，感觉怎么样？”
“报告连长，我输了！”凌跃说着，想挣扎站起来。
张连长止住他，点点头道：“这就好，知道自己有差距，以后就应该更加努力，加强训练，知道吗？”
“知道了。”凌跃低下头。
“抬起头来！我的兵，怎么能遭受一点失败，就垂头丧气呢！”
凌跃闻言，一激灵，抬头看着张连长，扯着嘶哑的嗓子道：“是！”
“嗯，”张连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是我的兵！”说完，施施然地走开了。
瞧着张连长离开的背影，老贺一阵狂汗，心道：这还叫失败？老子拼了老命，也还只能游到三千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