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深夜。
天剑顶上一处极其隐蔽的密室里,曾剑阳静静地跪着,神情严肃,眼睛注视着地下自己的影子。在他头上,挂着一盏分上下两层、拥有四个灯芯的大灯。此灯的灯芯燃烧着,发出细细的微响,吐出若有若无的异香,在半透明的琉璃上,映出若隐若现的仙境画像。
这盏大灯,在这里已经亮了三百年,而且还将照明一千一万年,因为那四个灯芯,是永远不会燃尽的。
降魔灯,这盏为无数邪佞深恶痛绝而又畏惧无比的神灯,此刻看起来毫无神圣的迹象,仿佛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大灯,恪守职责,照着跪在下方思过的孤单男子。
三百年来,故老相传,在降魔灯神圣的光照下,每一个人,都能在地下的影子中,发现一个不同往常、深藏在躯壳中的自己,这是人最原本的面目。无论是谁,哪怕是泽被苍生的大英雄,抑或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都能透过降魔灯看清楚自己的欲念和私心。
在降魔灯下忏悔、自省,这是万剑门中每代掌门以及首座必须做到的。
曾剑阳纹丝不动,他跪在这里已经三日三夜了,他没吃过一口饭,没喝过一口水,只是静静地跪着,整个人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忽然间,石门“卡”一声,打开了一道门缝,响起蹒跚的脚步声,走进来一个人。
曾剑阳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谁来了,全天下有资格进来这一间密室的人,不超过三个。
“你的功力又提高一层了,师弟。”玄机子苍老的声音传来:“那日大殿上,我亲眼看到你使出大光明灭妖掌,达到收放自如之境。嘿嘿,我这个做师兄的是不及你了。”
曾剑阳跪着依然不动,抬头注视着降魔灯里那四个飞来飞去燃烧的灯芯,叹了口气,道:“师兄,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不错。”玄机子淡淡道,他佝偻的身体,在降魔灯淡淡黄光之中,显得高大起来。他老迈地慢慢走到一边,坐在密室中唯一的太师椅上,喘息片刻,凝重地看着跪在那儿的师弟,缓缓道:“我原以为六年来,你已经变得成熟了,可是,结果你让我太失望了。“曾剑阳低头不语,脸现痛悔之色。
李超之死,令这位人称光明子的侠士,恐怕会一生内疚。
“大错既已铸成”玄机子微叹道:“再无法弥补,你还是把它放下吧。”密室里静默了一阵,隐隐中仿佛回响着悲哀之音。
玄机子忽地声音变得有些神秘:“还有另一件事,今次你去盐州办事,有什么结果了?”
曾剑阳抬头看着这位面容苍老的师兄,凝重地道:“青蛇和白蛇已经先一个月离开了,也许他们已猜到本派的企图。只可惜,捉不住这两个孽障,至正剑依然下落不明。”
说到这里,曾剑阳低头凝眉,大惑不解,自言自语道:“这次咱们出动极为秘密,一直对外人宣称是到盐州剿灭海贼,不知青蛇和白蛇到底从哪儿收到风声,竟又让他们逃脱了。”
玄机子道:“记住,此事须要隐秘而行,切莫让任何人知道至正剑的事情。”
曾剑阳脸容肃穆道:“谨遵掌门师兄吩咐。”
玄机子摆了摆手,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沉默了一阵,忽然长叹一声,悠悠道:“阿阳,你不在这半年里,我一个人常来坐这椅子,总是想起一个人,你猜到是谁吗?”
曾剑阳淡淡道:“我知道,自然是咱们的恩师。”他所说的,是万剑门上代掌教天鹤真人。
天鹤真人是六年前大败魔教的小狐岭战役领袖,他一手奠定了万剑门独一无二的地位,被后世称颂。这位传奇高人同时是玄机子和曾剑阳的授业恩师,在六年前坐化于昆仑宫,临终时任命玄机子为下一代掌门。
玄机子看着曾剑阳,忽冷笑道:“非也。我想起的人,是伍师弟。”
曾剑阳一听这三个字,脸色陡然大变,斗大的汗珠沿额头滴下,把跪着的蒲团打湿了。
密室中,降魔灯神圣的光,忽然变得诡异起来,把室内的情景,照得有些光怪陆离。
玄机子枯瘦的手,轻轻摸着太师椅的手柄,若有所思,口气让人捉摸不透:“我在想,现在坐在这张掌门大椅上的人,原本该是伍师弟。”
曾剑阳大吃一惊,猛地站起来,走到玄机子身边,急道:“师兄,过去已经是过去。我只知道,当今本门中除了你,没有任何人配坐上这张椅子!”
玄机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低低笑了一声,摇头叹气,道:“我听密探报告,他加入了魔教!”
一句话,令曾剑阳脸色变白,双手握拳,隐现青筋,半响都说不出一个字。
玄机子叹道:“造化弄人。想当年,咱们三个年轻人,谁也不是什么掌门、首座,只一块儿闯荡江湖,一块儿风餐露宿,一块儿行侠仗义,那是何等的痛快狂放!只可惜……”这位掌门的声音陡然变得沉重、伤感:“没想到,到头来当上掌门的人,居然是我。更不会有人想到的是,伍师弟一怒之下反出了师门,竟成了……”
“不会的!”曾剑阳突然叫道:“我不信,他不会加入魔教的!”
“我不信,”他神情激动,拳头一挥,对着自己的内心,轻轻、决然道:“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玄机子脸色一窒,黄光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眼神显得格外深沉。
曾剑阳俯下身,一双有力的大手握着玄机子满是老茧的手,这两个生死兄弟便这般紧紧地握在一起。
“相信我,大师兄!”曾剑阳红着眼,隐隐有泪光,但他神情坚毅得让人动容:“我会把他找回来,我一定会把伍师兄找回来!”
这间狭小的密室里,降魔灯一如既往地散发黄光,照着下方的两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好,好!”玄机子喘着气颤声道,他身子微微发抖,衰老的手握着曾剑阳,把两人的手一起按在那张掌门尊用的太师椅上,慢慢滑过。他的声音高深莫测:“阿阳,这张椅子你先摸着,我早晚会把它留给你的!”
日月峰。
过了五日,任世疑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于是收拾行李打点细软,背了个包袱离开了风情斋。
他最后一次回望这里熟悉的梅林和木屋,半年来,这里的一草一木全经过他亲手修葺过,山上处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想起来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恍如大梦一场。他年少敏感多愁,对这个住了仅仅半年的山清水秀之地,居然也生出了依恋之感。
严可情送他到了祖师石旁边,有点不舍,柔声道:“你和我总算相识一场,我是真心对你好的。如果日后你在家里过的不痛快,或者你娘亲又*迫你,你大可以回来找我,我绝不会赶你走。”她言下之意,分明是很想挽留此人。
任世疑暗想:“以后再没人叫她嫂嫂,也没人说笑话逗她了,她还会想念我吗?”他强忍着心中不舍,硬下心肠,冷冷道:“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说罢大步离开,消失在前方的树林里。
严可情见他如此绝情,不禁大生失望。她怔怔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仍不见他回心转意,只好叹了口气,失落地转身要走。
其实,任世疑没舍得丢下她,他就藏在前面的树林里。他观望到这个女子闷闷不乐的神情,看来对自己确实是真心实意,终于将包袱扔掉了,跃出树丛奔回来,冲去一把抱住她。
严可情见任世疑又回来了,心中惊喜,把孩子抱起来,摸着他脑袋,淡淡道:“你再不讨厌我了,也不走了吗?”
任世疑看着她认真地道:“我不走啦,娘亲不喜欢我,天下间只有你不赶我走,真心对我好。”
轻风拂过,竹涛阵阵,山门的旌旗迎风招展。就在风云子祖师的剑胆石旁边,少年和女子相视一笑,终于冰释前嫌。严可情抱起任世疑,玉手一挥,祭起仙剑,挟着华美的蓝光,御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