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旧街区里那个废旧的教堂吗？”托雷一边嚼着干粮，一边垂下眼帘，人回忆的时候要么喜欢垂着眼睛，要么喜欢抬头望天，“他的管事就是我的父亲。”
这消息让西维尔小小地吃了一惊。从落日谷里出来的孩子多少都有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大家忌讳谈论过去，他这也是第一次听托雷说关于自己身世。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出身，怪不得他偶尔会拿《神典》里的告诫对自己进行语言暴力。
“但我听说那个教堂的管事是个瑞迪艾尔人。”
“没错，他是我的养父。”托雷回答，“他十三年前来到雷特威管理旧街区的教堂——那个时候旧街区还被称为皇后区，之后不到一年收养了我。”托雷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温存的微笑，好像在回忆什么极其美好的事情，“我不知道皇后区流浪的孩子那么多他干嘛就看上了我，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看出来我能继承他的一切。”托雷不是不善言辞，只是不喜欢说话，今天一下子说这么多，有些口干舌燥，于是端起装着牛奶的杯子，不甘不愿地舔了一口，继续说道，“他对我很好，给了我家、教了我知识，是个好父亲……后来我了解到，他是圣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是个机械天才，可惜教皇国蔑视机械技术，他的才能无处发挥。他的那些图纸不能顶饭吃，他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为了生计只好当了一名教士。但他希望自己的知识能流传下去，于是全都教给了我。”
这又是个惊人的消息，西维尔一直以为托雷脑袋里那些想法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原来并非如此。
托雷说道这里，吐了口气：“世人都以为魔导力手枪是凡。西恩的发明，其实是我根据父亲原先制作的机械枪支图纸改造的，这里面一半功劳在我父亲。还有导力摩托艇、魔导力屏蔽器……这些都是我从父亲的图纸里得到启发以后制作的。如果没有战争，凡。西恩这个名号，本应该属于他。”
如果没有战争——这个议题西维尔也在脑子中构想成百上千遍。没有十年前的圣战，他会怎样？艾提亚斯会怎样？世界会怎样？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哪怕这小小的一点点幻象，都是奢望。托雷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就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可是战争爆发了，艾提亚斯战败，但是民族反抗情绪却并没有平息，雷吉纳的老城区被外来的游击队进驻占领。游击队的家伙们说是什么保家卫国，其实就是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托雷突然拧起眉头，气息开始紊乱，语调中掺和进了危险的冲动，“他们来到旧街区的第一件事，不是安顿民心，而是抢劫了街区里最富有的人家，强暴了那家的女儿还美其名曰为国献身。然后，他们找上了我父亲，要他研制新型武器对付骑士团。”
“你父亲怎么做的？”
“他妥协了。”托雷停顿了一下，缓缓举起右手比了个枪的手势，将食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游击队的人就这样拿枪顶着我的脑袋。”透过挡在托雷眼前的厚重镜片，西维尔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着的痛苦与悲愤。这种强烈的感情，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使已经看淡了生死，仍然无法冲淡。
“后来呢？”
“后来，就如你知道的那样，骑士团对旧街区进行了封锁，巷战打了十七个月，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那个时候每天都有很多难民害怕外面的交火躲到我父亲的教堂里面来，即使是在最危险的时候，我父亲都没有拒绝过一个来求助的人！后来，骑士团占领了教堂，得知我父亲和游击队有来往，就用和游击队同样的方式要挟他去窃取游击队的情报——我那个时候每天都在想着自杀，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救他了但是——”托雷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而歇斯底里，这让西维尔一阵慌乱，他从没见过托雷这样失控，也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制止他的崩溃，只能睁大眼睛静默地听着，“但是我错了……什么都救不了他！就算我想用自己的命去换也没用……他的行动被游击队发现，游击队利用他传递出了假情报，骑士团大怒，以叛国罪处死了他……游击队本来可以出手援救，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就像是丢弃垃圾一样丢掉了我父亲的性命！！还有那些曾经被父亲救过的市民，他们就那样木讷地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绞死，大气都没喘一口！”托雷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字字都在留着血。“他们都是罪人……我父亲死了，可是这些家伙却优哉游哉地活了下来！”
“你说的是谁？”西维尔感到自己接近了想要了解的事实真相，不，其实他已经知道了。
“当年闯入皇后区的游击队，队长就是林德。”他喘着粗气说出这个名字，变得脸色煞白，好像刚刚从一场*问中脱身。
西维尔舒了口气，他现在终于明白昨晚托雷为什么会那么反常了——遇到杀父仇人，谁都没办法冷静。他也明白了刚刚认识托雷的时候，他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冰冷那么叫人不寒而栗——托雷痛恨着的不仅仅是个人，他痛恨这个世界，痛恨骑士团也痛恨反抗组织，甚至痛恨自己。
“好了……就是这样。”托雷的激动就像是雨夜的惊雷，来去匆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脸上扭曲的表情，尴尬地歪了歪嘴，“很可笑吧？我的这些事。”
“不……其实，相当有意思。”西维尔舔舔嘴唇，想要故作镇静，但却立刻被托雷看穿。
托雷哼了一声：“你说的谎总是像八点档肥皂剧一样缺乏内涵。”
一瞬间，他又恢复到了原来那个顶着一张淡定得叫人蛋痛的嘲讽脸说话极其没有口德的托雷，但不知为何，西维尔却觉得他似乎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也许并不是托雷哪里变了，而是他自己变了。知道了这些，他已经不能像原先一样看托雷了，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思考眼前这件事了。
他要帮托雷。这个想法超越了理智，超越了一切纪律和不断在脑内闪过的可能出现的不堪设想的后果，变成了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