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江喝完江云倒得一小杯茶,接着说道:“另外一种要改词的情形是来自歌星本身的,比方歌词不能配合歌星的形象,而歌星是本身亦不愿来一个突破式的尝试时,改词是无可避免的。还有一种是来自歌星本身的语言障碍,个别歌星或许对某些字的发音感到困难,而这些字又刚好落在重拍上,那么,是很难轻轻带过的,因而也是必须改的原因。当然,有时这问题亦是始于作词人本身的。由于用广东话填词比较困难,所以间中有用得比较牵强的字句,但由于时间关系,未容许深思熟虑。遇到这情形我们通常必乐于修改的,问题是,有时不是字句本身有问题,而是由于监制与歌星本身的文字障碍未能领悟此一字之精意,而硬要作词者修改,遇到这情形,修改是颇痛心的。”
江云沉吟一声道:”恩,词作者作出一首自己十分满意的曲子也不易,却因为歌星的文字障碍而改的确让作者难以忍受。姑勿论怎样,改与不改,作者都有权。我个人认为遇到作者本身实在喜欢的词,不妨向制作人提出实际的论点去支持自己的立场。”
郑国江皱着的眉头舒展一下,笑着道:“还是云仔说话好听。不过,如果情况真的很需要自己帮手的话,勉为其难也得尽力一试,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为了给别人一个方便。如果觉得制作方面的人士太吹毛求疵的话,下次交易时说明白点好了,伤和气或是背后大放厥词都是不必的。
最近我一共写了四首歌,是《红棉》、《海棠》、《含笑》、《紫薇》、,但最后那一种花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于是到处问朋友有关这一种花的资料,奈何我的朋友对这一种花的认识不比我深,终于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求教于参考书籍了。找了好几本有关花卉的书本,翻阅内容,却没见有关紫薇的记载,终于想到了辞典,《词渊》一类的书籍。
在《词渊》中有关紫薇的描述是这样的:“落叶亚乔木,高丈余,树皮滑泽,花红紫,又叫百日红”,凭着这简单的介绍实在找不到什么值得着墨的地方,于是只得继续努力,最后,在绝望之余终于想到一本名叫《植物学大辞典》的书,里面找到一些较特别的记载:“东印度原产,落叶乔木,高至十余尺,树皮甚滑泽,摩之,则枝叶皆动摇。……一名‘怕痒花’,人以手搔其肤,彻顶动摇,故名。”心想这才是其独特的地方,决定由这特点去写这种花的韵致。
因为花有怕痒的特点,在想象中,这种花十有感觉的,有感觉的植物,最为人熟悉的算是含羞草了,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其他,所以歌词中,我有“遍找花之国,罕有这份灵气”一词。
着手写这首歌词的时候,我有意把紫薇这种花塑造成一位淘气的小姑娘,一派娇小而逗人怜爱的模特儿,美丽、娇憨、活泼、纯真而调皮,是人皆喜欢亲近的可人儿。曲词中本有一段描写歌者洞悉紫薇的弱点,故常到树下呵痒紫薇,逗着它玩,看它枝叶颤震那种怕痒的神态。
而我本人未尝试过抓过紫薇的树干,未曾看过紫薇枝叶颤震的神态,所以怕因紫薇怕痒这个特性太少人知,很容易误会歌者或作者穿凿附会。但是又舍不得删,真的很矛盾!”
听到这里,江云突然记忆起这段故事,这几首歌都是写给罗文的。而到录音的时候,罗文却想删去这段歌词,一来怕歌词太长,听众难以记忆,另外,就是郑国江所担心的“紫薇怕痒这个特性太少人知,很容易误会歌者或作者穿凿附会”,俗语谓:“阿茂整饼,冇嗰样整个样”。不过之后郑国江曾去过昆明一趟……亲眼见紫薇的树干被抓时树枝震动的情形……因而,郑国江还颇为后悔,希望罗文会重录这歌,将原词唱出,好借着他的歌声让更多人知道紫薇的可爱处。从这儿可知道郑国江是多么注意歌词所盛载的讯息。
如果,《紫薇》的那段歌词还只是告诉别人这花有怕痒的特点,那么另一首《菟丝》就益显出他的用心良苦。他曾在“乐田笔耕”专栏中写道:如果我有得选择,我一定不拣这种花去写,因为这种花太阴柔、太剧毒,我设法子找到一点值得去歌颂它的优点。菟丝,一种寄生的植物,它必须依附在别的植物上以求生存,而被它攀上的植物必被它吸干养分而枯萎,它亦跟着攀附别一棵植物。试想如此的一种植物应该被大力鞭挞才是,但基于唱片的主调,仍应表扬花的优点才是。苦思之下,只得从植物那先天性的缺陷着笔,即如写人一样,有些坏人是因着本身的缺陷而成为悲剧性的人物的……或许,尽量写事物美好的一面,已不单是郑国江填《卉》这张唱片中的歌词的原则,也应是他的一贯原则。
只是,这情形真的有些变化了,当初那五首都是被“*”出来的,而如今却是郑国江自愿写的,也因此五首成了四首,少了那首《菟丝》。看得出,郑国江是真的不喜欢写这首《菟丝》,不过到时候那就只好由我来代笔吧。江云心中想着。不过,这首《紫薇》也不用改了:“郑大哥,我倒是看过紫薇,的确是有树干被抓时树枝震动的情形。到时候郑大哥看了一定不会有删的想法了。”
郑国江欣喜道:”这么说云仔也支持我不改了?”
“恩。”江云点头答应道。“不过,郑大哥有没有什么愿望?”这是江云想到郑国江曾说过自己的一个心愿,不过江云却不怎么清楚,因此有此一问,何况这种问题也不涉及隐秘。
“恩,有一个心愿,就是要为小学生写一辑属于他们的歌。作为一个小学老师,不得不介意歌词的意识内容,骨子里可能不介意,但自己不能写意识不良的歌词。我不觉得意识是一种规限,我可以在我的范围内发挥。我不介意人家写三个人睡一张床,但这个人不是我。我总觉得应该有别的东西可以写。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在这方面创作。”
不过现在虽然没有达成心愿,每天也过得很精彩。过着平淡的生活,每天返学校教美术,放学后看看有什么别的工作要做,晚上便画画,上堂进修。平时看看席慕蓉、金雍及余光中的著作,当然还有云仔你的作品!美术、填词、演戏都是我的爱好。”
“我好钟意美术,从小至今都不断地学习。小时候,我最喜欢画画,但老师叮嘱我说艺术只能作为爱好,万不能把它作为职业,否则便会觉得很痛苦……我十分醉心美术。有一段日子,我上午念浸会传理系,下午教书、晚上读商业设计文凭课程,挨得金睛火眼……之后,我习油画、国画,也没有想过要有什么成就,只为兴趣。写词也是因此,没想到如今这却成了主要收入。”
“我想这是上天的安排,他分派得好,觉得我适合干这一行,所以我写词较别人容易,我没有压力,也不觉辛苦。我不会令自己工作得太辛苦。”
江云看着露出会心微笑的郑国江,也是嬉笑一下,没想到说出“活到今天我仍然好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蠢……例子好难说……好简单,我报税经常乌龙百出,有时是交迟了,有时是疏忽了不知道……老实说,我不是天才,不是巨匠。我最崇拜的填词人是黄沾。我觉得林振强天才横溢;我认为潘源良在感情方面发挥得淋漓尽致
“嘿嘿,郑大哥,听说过你喜欢演戏,我觉得写词是演戏的一部分,演员用面孔、身体去演绎角色,而你则是用文字去表达你写的主人翁的内心感觉。”
“好。”听到江云如此解释,郑国江不禁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之后不好意思的看了一下江云。
总看郑国江沉稳的一面,乍看到郑国江如此富有激情的场面,江云话也多起来:“粤语流行曲,蜕变自粤曲,部分小调形式的歌曲,也承袭了粤曲美妙的唱腔。近年来,香港由于生活节奏加速了,欣赏粤曲的人减少了,对粤曲的认识亦相继降低了,因而对粤语发音在行腔时引起的偏差不能接受。
个人发觉,歌曲之所以动人,在于歌者的情绪的表达,与音乐本身的配合,个别的字发音是否正确反而是其次。因为一首歌是一个整体,一句歌词只是整体的一部分,而一个字,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只要这个字不会导致错误的联想,听众会跟随歌曲的主题去欣赏,去揣摩字意、词意的。
欣赏英文歌时,有很多个字是听不清楚的,不过,这却无损对那首歌的欣赏。为什么,因为歌好,不会计较个别的字。”
郑国江点头同意道:“以前听到一位粤剧名伶马师曾的歌曲,保证你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多听若干次以后,你便会领悟到他对个别字的特别发音,因而渐渐明白他唱什么,不然,马师曾又怎能雄霸一方雄霸粤剧艺坛这么久。
歌曲是一种艺术,任何艺术都追求一种美感,从前的艺人特别喜欢研究唱腔,也因而把个别字音稍稍唱歪一点以求唱腔的美,何非凡的凡腔如是,芳艳芬的芳腔亦如是。
个人觉得歌者要是硬绷绷的一字一句一叮一板的唱到准,未必是最好,最好反而是在适当的地方加进些弹性,这才能使整首歌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当然,听众亦乐得运用他的联想力。”
两人一直聊到日落,才彼此分开,今天的聊天也使得郑国江决意以后留在江云收购的唱片公司。这就是江云意料之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