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英雄能够撼天动地,故事里的主角总是旗开得胜——游吟诗人的曲子从不缺乏精彩,可现实总是喜欢跟人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所以,辉煌的篇章只能是那么几个幸运儿去谱写,目前为止,费昂根本就没那个能力去给华美的乐章添加哪怕一个极度不起眼的音符。
他现在正打发煞和影去给他放哨,以免在洗澡的时候不小心被什么猛兽袭击。冬至已经到了末尾的时候,太阳仿佛就被顶在不远处的山顶,很快就要回家安歇,酝酿新一天的激情。
费昂抱着脱下的所有衣物,钻到清澈的小湖里面,久久不见上来。水还散发着白日里积攒的太阳的热量,可入冬后渐渐转冷的天气还是很快就吸干了这点余温,不过这对于吸收了冰蓝钟葵的费昂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即使冰块在他的感觉中也是温暖的——他的体温这些年来越来越低,让人奇怪的是,这么低的温度为什么没让这个看起来只能用健康形容,连健壮都算不上的黄皮肤小伙子冻成一块冰。
费昂沉在水里,感觉世界终于清净了,没有暴躁的尘土,远离喧嚣的人间,无尽的水将他紧紧的拥在怀中,平和,温暖,就像是这块大陆静静流淌的血液。
血液,黏稠的血液,好多人的,粘在自己身上,就像是糖浆浇筑到泥人身上,慢慢将自己淹没……好多死人的脸,在这逐渐黑下去的水中浮现,他们散发着碧蓝的寒气,充满不甘的眼睛里闪亮着青色的鬼火,竟然在这水里也不曾熄灭——那些脸模糊不清,但费昂很熟悉,他们的姓名,费昂几乎能脱口而出,而关键时刻却骨鲠在喉,说不出道不明;还有的人的脸无比清晰,就是那些白日里在他手中丢掉性命的人,他们面容狰狞,张大了嘴巴,无声的嘶喊,却仿佛响在费昂耳边——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逝去的恐惧,对杀人者的憎恨,也有——对这个囚禁了他们魂魄的人恶毒的诅咒。
这些面孔在费昂眼前挥之不去,即使闭上眼睛,费昂也能清晰的看到他们——熟悉的,亲切;陌生的,厌恶——他们的情感清晰直白的展露在费昂面前,让费昂觉得很不舒服,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费昂对他们充满了愤怒——活着的时候,劫我钱财,死后竟然还让我不得安宁,死的不冤,如果能再杀你们一次,我同样不会手软!
一时间福临心至,费昂竟然放下手中的衣物,任凭他们漂了上去,十指翻动,结出一个奇怪的手印,霎那间那些被憎恶的亡魂凄厉的惨号着消失了踪影,只留下那模糊的一张张脸围在费昂四周——那眼神中有激动,有热情,有崇拜,有敬畏。
看着这些模糊的脸,费昂觉得脑子里就像有一扇窗,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隙,吱吱呀呀作响不止。
“少了。他们在哪里?”费昂的脑子经过短暂的空白之后,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些脸兴奋的自处奔走,围着费昂转个不停,他们齐声的回答:“在路上!”
这让费昂差点灵魂都被震碎的声音竟然没有在水中产生任何涟漪,他们仿佛处在另一个时空,跨越了无数个虫洞,历经了千万载风雨,却依旧洪亮的响彻费昂的心扉。
嘴唇都被那嘹亮如军号般的回应震得惨白的费昂却无比激动,“还有多久!”
“五载春秋!”那些脸转的更快,也更加模糊,最终在一声几乎震碎金铁的口号中突然消散——“归来!”
一时间费昂就像被滔滔洪水狠狠拍打的一叶扁舟,迷失在这无尽沧桑的话语中,身体似乎正在无形中变得庞大,目光好像正在变迁中变得高远……
这股洪流似乎冲散了什么,又似乎凝聚得更多,天地变得毫不真切,一切变得混沌……
在混沌中仿佛找到了归宿的费昂,刚想打开不远处那扇门的时候,一口水呛着了费昂,他立马从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浮出水面,这时,已经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爬上岸的水鬼。
岸上不知何时点燃了很多篝火,煞正背对着费昂,毫无敌意,却也没少了防备的盯着这群铠甲鲜明,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的士兵,影却是不知道藏到了什么地方,不见踪影。
“煞,休息吧!”费昂轻巧的拍了拍煞的大脑袋,自己迅速的穿上了从油布包裹里拿出的干净衣服换上,可是费昂觉得身上依旧血腥味十足,泡了将近六个小时,竟然还是没能彻底去掉这些味道。
费昂发现不远处的一堆篝火边竟然只坐了两个人——一个庞大魁梧,身体上露出的部分长满了浓重的毛发,活脱脱就是他当年杀死的那只害的煞成为孤儿的大狗熊;跟他产生了鲜明的对比的是他旁边佝偻着的瘦小老头,脸上都爬满了皱纹,小眼睛里却不时闪烁着亮光,八字胡梳理的很是整齐,给人感觉这是一只老迈的狐狸——而他们,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费昂。
费昂难得的脸一红,毕竟光着身子穿衣服的时候被陌生人如此盯着会让人感到尴尬,即使大家都是男人。
“你们是谁?”费昂借着煞的身体遮蔽,穿戴整齐后,看向那两个明显就是这伙人头目的两个家伙,“别那么看我,我讨厌!”
“哎呀!你个小崽子哈,我们这一大群人……”老狐狸立刻将一大块烤肉塞到了狗熊嘴里,让他的大嗓门只能在嗓子里咕噜。
“我不管你们人多人少!我不喜欢!”费昂皱起了眉头,手也按在了放在煞背上的开山刀刀柄上。
“年轻人不要火气太大啦!”老狐狸微笑着捋着胡子,“我们是谁不要紧,关键的是,你是谁?”
费昂眉毛皱的很紧,但是刀柄却也放了开来,他觉得这个老东西在跟自己打机锋,貌似只有那些喜欢哲学的老学究才喜欢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我就是我,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我。”费昂不喜欢这么绕来绕去,所以他的回答也跟老头问的一样乱七八糟。
老头子捋胡子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脸上笑意更浓,接着问:“那么,你又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费昂觉得自己在这个老东西面前很被动,明明是他先发问,现在却沦落成回答者。
“来去来,去处去!”费昂很讨厌这个回答,但是为了应付这个老东西,他只能照搬他在家中藏书中看到的一句话,为了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费昂又加了一句,“云不动,风动;鱼不游,水流。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为水,你为鱼,也该是你们两条鱼回答我的问题了!”
费昂一番近乎小孩子把戏的抢白,让这个老狐狸哈哈大笑。
“我们是帝国……”刚吃下那块肉的大狗熊刚想自报家门,又一块肉被塞到了嘴里。狗熊很郁闷,刚才想说“我们这一大群人等你一个这么久,看你两眼怎么了”,还没说完就被盖尔塞住了嘴巴,现在想说“我们是帝国宪兵”,也被给了“封口肉”,心中甜苦可想而知。
“我们是帝国军人,来此剿灭山贼,还天下商贾一个舒心安全的商道。”盖尔笑的跟狐狸也没什么差别了,“来的路上似乎看到十几个人被砍翻,估计是中了强盗的埋伏,不知道小兄弟你可有见过什么。”
费昂又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他心里清楚,老狐狸说的十几个人就是自己中午杀的人,现在可能是要被这些大兵无解了,不过那些人的来历没有丝毫依据,而且都已经变成了死人,死无对证,谁能证明他们是强盗?如果这些大兵为了回去交差,将自己扣上一个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罪名,他还真是有苦难言,有口难辩。
“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费昂十分警惕,连带着煞也竖起了身上的毛,两眼放光的盯着这些正若无其事的大兵们。
“见过,就告诉一下我们情况;没见过嘛,呵呵。”老狐狸含义不明的笑了笑,“在这么近的地方死了那么多人,光是血腥味就足矣告诉你的老虎发生了什么,你会不知道?”
大狗熊刚想说话,就被老狐狸的拳头给闷了回去,害的他只能大口大口喝着闷酒,没办法,谁让他答应老狐狸,不让他说话的时候装哑巴呢?
“说吧,想怎么样!”费昂也明白这个老东西摆明了找他麻烦,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这几十个士兵想全杀了简直就是做梦,如果真是到了那一步,费昂觉得至少要拉几个当垫背的,“人,是我杀的!拦我去路,欲伤我性命,死不足惜!”
费昂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只要他们有异动,费昂就发信号让影先干掉这个老东西,他已经看到影就躲在老狐狸不远处的影子里,准备伺机而动。
“哈哈!小兄弟果然是年少有为,原来这些人就是这混乱山脉中的匪徒,若非小兄弟提醒,老朽还真是要被骗了呢!”老狐狸现在的态度让费昂一时摸不到头脑,刚见面的时候他发现这两个家伙毫无恶意,所以在他们来的时候,煞也并没有跟提醒水下的费昂,而刚谈了几句,老头子明显是要找费昂麻烦,现在又摆出了这副嘴脸,还真让费昂搞不清状况。
“小兄弟这么年轻就有如此好的身手,少说也有三级了吧?哈,不知道能否赏脸来这篝火旁陪我二人喝上几杯,聊个一两句呢?”老狐狸站起身来,行了个绅士礼,似乎是诚心邀请费昂。
可是费昂并没有答应,在情况尚不明了之时,费昂是不会轻易靠近这些家伙的。那个大块头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费昂宁可面对更多的士兵也不想跟这个看起来比熊还要生猛几分的大块头对上。
“阁下好意,心领了。”费昂也行了个绅士礼,不过由于手还按在刀柄上,这个礼节做的不伦不类,“但在下不善言辞,更是不胜酒力,难以陪两位大人把酒言欢,见谅!”
“哦,这样啊!”老狐狸似乎恍然大悟,“那么,请阁下不要离开我们的视线,否则发生什么误会可就不是那么美好了哦!”
费昂抓着刀柄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我不是你们的囚犯!”
费昂还是当年惜字如金的老样子,看样子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趋势了。
“哎呀,小兄弟不要误会!哎,看我,人老了,也不中用了,话都说不清楚了!”老狐狸很是歉意的又对费昂行了一礼,继续道,“我们肩负使命,这次军事行动比较隐秘,而你又不小心的看到了我们,为了确保我们的行动不被泄密,只能委屈小兄弟,先跟着我们啦!”
“你们什么时候行动?”费昂如果再皱眉,他的眉毛都要长到一起了。
“哎呀呀,小兄弟啊,这是我们最大的机密了,怎么能告诉你呢?”老狐狸装的很难为情的样子,“总之,不会很久啦!难道你还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费昂点点头,低声道:“我还要杀掉一批贼寇。”
“啊!这样啊!帝国法律明确规定了,如果能够剿灭匪盗,只要证据确凿,就可以到当地领主那里接受奖赏。难道小兄弟也是和那些佣兵或者赏金猎人一样,靠这个发家?”老狐狸又坐下,拿出怀中的水壶,喝了一口。
“不。”费昂很讨厌这样对话,“什么时候放我走!”
“哎呀,不要着急嘛!至少要明天早晨,我们出发之后。”老狐狸还老生常谈的唠叨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费昂见状,也不再拖沓,拔出开山刀,走到林子边,砍下一堆树枝,树枝上的叶子还是翠绿的。
“盖尔,你看,他一看就是个刚离开家不久的小子呢!”大狗熊趴在老狐狸耳边,声音竟然能罕见的细如蚊蚋,“刚砍下来的树枝还能用?”
“稍安勿躁,且看他到底如何处置。”老狐狸耳语。
接下费昂的举动让这两个家伙直了眼,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魔法可以这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