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九璇心道现在赶路要紧,说话倒不急在一时三刻,但那老僧既然说开了,那也不便阻拦,只顺着他搭话道:“我也猜到几分,大师可是大理段氏的人么?”
那老僧缓缓道:“说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老僧本来姓段,单名一个终字。”
朱九璇道:“您是大理段氏的后人吧。”
段终道:“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我段氏当年忝为一国之君,内不能安抚百姓,外不能抵抗敌寇,致使国土子民,辱于敌手,本是愧对列祖列宗,便是子孙尽灭,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有赖忠臣良将,偷出段家一脉香烟,到这昆仑山苟延残喘,也不过偷安而已,再提什么大理段氏,真是惭天愧人了。”
朱九璇心道:你们段家人好会自省,怪不得一个个出家做和尚,敢情一个个都以为自己罪孽深重。
段终接着道:“自亡国之后,到老衲这里已经传了三代,每一代的段氏子孙都是传完香火之后即刻出家为僧,只在朱武连环庄后的小庙中清修,与朱武两家都相安无事。可惜老衲当年年少气盛,惹下了麻烦。”
朱九璇道:“您让朱……他知道了您手里有好东西是不是?”
段终叹息道:“正是。那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百般追求之下,她才勉强答应嫁给我,但后来她误会我沾花惹草,最终还是不告而别。老衲那时年轻气盛,伤心之下,和朱员外一起喝酒,只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道说了什么闲话,醒来时朱员外已经给我灌下迷药,锁了起来,要我交出段家的秘籍。”
朱九璇虽然深知自己那个老爹的人品,这时也是脸上涨红,心中气恼,又想到这些年朱长龄时时去禅院里静修,自己还奇怪他怎么这么一心向佛,原来是跑去*供了。
段终又道:“这一关便是数十年,其间他使了不少手段,但总归也不算太过无礼,倒是软的时候比硬的时候多,那时看守也不算甚严,因为他知道我武功不足,也不会有人来救我,所以并没多加看守,所以当初你才能误闯进来,虽然说不过三五句话,便即被法朗迷晕带走,但所幸也不曾伤害于你。”
朱九璇心道:大师还不知道我是朱长龄的女儿,这一件事要不要跟他说?说完之后他会不会和我翻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加紧向山顶爬去。
段终道:“这苦慧禅院大半是朱员外的耳目,但住持空德大师却是有德高僧,这些年他也没少替我周旋,但自从你闯进来之后,朱员外与法朗他们感到我在这里也太不安全,便设定了许多阵法迷药,来围困住我。三年之前,空德大师趁机诱出法朗,想偷偷释放我,被朱员外撞破,朱员外将空德大师杀了,又将我的手脚筋脉挑断……”
朱九璇“啊”了一声,心下惨然,只觉说不出的悲愤。
段终道:“此后几年,他便不那么客气了,时时想出新法子来*供。不过他知道我体弱,怕一不小心便害了我的性命,终于还是留了三分。哪知道,便在两日前,法朗来到我这里,得意地对我说,朱武两家已经败落,所有一切将来都是他的,让我识相的交出东西,否则他可不在乎杀了我,我自然不肯,他倒也没有食言,到底还是震碎了我的心脉。”
朱九璇默默无语,终于爬到度苦峰顶,只见峰顶是一片绿地,处处有绿树香花,眼界极是开阔,阳光也十分充足,才知道原来苦慧禅院整个建在度苦峰山阴,又兼雾气深重,所以终年不见日头,总是阴惨惨的。只有爬到山顶,才能看到充足的阳光。朱九璇心中赞叹,放下段终,只见他在草地上盘膝打坐,脸上神情甚是平静安详。
半响之后,段终念佛道:“阿弥陀佛。”,然后轻轻叹息一声,道:“出家之人,本该斩断尘缘,但老衲六根不净,始终是放不开。当年……我那个妻子,名叫程蓓,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不曾找过她,也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段……倘若,你能有机会见到她,替我……向她道个歉……”
朱九璇心下不祥,还是点头道:“我知道了。”
段终道:“她手上有一串玛瑙佛珠,便跟我这串一模一样。”勉强抬起手来,给朱九璇看他手上的一场佛珠,又道,“那孩子我也没什么送他的,你把我这串也带去,唉,我的一切,也就只这一串佛珠了,哦,我可不是盼他出家。”
朱九璇道:“我知道。”
段终脸上露出欣慰之色,旋即脸色渐渐发白,道:“从这里往南三里,有一个山峡唤作了俗峡,我们段家来昆仑山只后,向来是葬在那里。我如今是不可能了,你若有空时,便代老衲去祭祀一番,也就罢了。”
朱九璇道:“我带您到那里去。”
段终摇摇头,道:“那棵老树后面有一条小路,十分隐蔽,除了我之外没人知晓,你一会儿从那里下去吧。不要在这里耽搁太长,朱员外会找来的。”
接着,段终身子微微颤栗起来,缓缓道:“你那本金刚经里有朱员外一直想要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
朱九璇突然道:“大师,我是朱长龄的女儿朱九璇,您的东西,万万不能给我。”她这时下定决心将话说开了,不由大感轻松。
段终含笑道:“身外之物,本没什么可看重的,将它赋予有缘之人,也是理所应当。我当年不肯给朱员外,只是因为他心术不正……你……我早知道你是朱长龄的女儿,你很好……很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此闭上双眼。
朱九璇颤抖着将手放在他鼻下,感到他呼吸已停,圆寂坐化了。她怔怔站在原地,竟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前世今生,从来没有一个亲人朋友当着她的面死去,也没有担待过任何大事,这时刚才还跟她说话的段终突然离世,竟让她半分准备也没有,连哭都哭不出来。
好大一会儿,朱九璇才流下泪来,也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觉得伤心至极,眼泪流起来便止不住,她默默拜了一拜,将段终遗体收入玉中。她那宝玉不能装活物,但段终已死,便没有问题了。她不急着下山,在山顶上等了许久,心中期盼有人找到这里来,好狠狠教训他们来泄愤,但等了许久,终于没有等到,只得决定先将遗体安葬再作打算。
她绕到树后,果然看见那条小道,虽然陡峭,也不如何危险,当下小心翼翼爬了下去,按着段终指点,找到了俗峡。只见山峡四壁光秃秃不生草木,只有一排岩上遗棺,才知道段家选择的是悬棺。只见最末尾有一口空的石棺,她爬上山壁,见到棺盖上刻着“段终于此”四个大字。
她看着这四个大字,一下子便觉得毛骨悚然,真有身不由己,控于天命之感。强迫自己压下恐惧,将段终放入棺内,推上棺盖,便算就此安葬了他。至此,大理段氏数百年终于便了断于此朱九璇安葬了段终,心里想想,总觉气愤难平,决意去烧了苦慧禅院泄愤。哪知刚出了了俗峡,只见远处半边天已然通红,正是苦慧禅院大火。她见火势极盛,不消片刻,那苦慧禅院便会化作一阵飞烟,随风化去,西域少林一脉,也就此无声无息的终结。
朱九璇心知放火的人必是朱长龄无疑,以他的心性,那禅院里的和尚一个都逃脱不得,段终的仇也算报了一大半,至于始作俑者朱长龄,朱九璇虽恨他,却还是难以下手,要知朱长龄毕竟养育了她十年,不说父女感情,只她日常的一水一饭,一针一线,无不是朱长龄所有,就这样翻脸相向,以朱九璇的性格,也难以做到。望着大火怔了片刻,朱九璇下定决心,咬牙道:“罢了罢了,你们既都以为我死了,那就算我真死了吧。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回朱家了。”
朱九璇考虑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先回不返洞住上一段时间。毕竟她还需要时间去练习九阳神功,以她现在的武功,其实还是不足以行走江湖的,说不定昆仑山也走不出去就挂了。至于老和尚给她的金刚经,她也能大概猜想出有什么东西,段家的事情,她还是知道的不少的。不过大概是因为段终的死,她也实在提不起兴致,暗暗决定最终那东西还是要还给段家的后人,当然,这是在能找到段家的后人的前提下。
回到不返洞,只见施慧剑房门紧闭,想来仍然是在闭关之中,她屈指一算,自己不过离开了不到五日,便又转了回来,不由失笑,也不知自己这一辈子能在这里住多久。回到自己房间,见床铺上竟还没来得及积上灰,便又铺上被褥,先倒头好好睡了一大觉。
醒来之后,她给自己弄了些正常食物,饱餐一顿,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又用小刀子将那本金刚经挑开了。果然里面是两张薄薄的绢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一张是一阳指,一张是六脉神剑。朱九璇刚要收拾起来,便看见书皮内侧还粘有一束薄丝,抽了出来,见一上面画的是山水和许多线条,正中间是一个红色的小圈,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竟忘了,绝世秘籍和复国宝藏可是黄金搭档啊。”
整理好这些东西,朱九璇先拿起来看的是一阳指,她毕竟在一阳指上用了六七年的功夫,极想看看这正版的和盗版的到底有什么不同。看了一大半,觉得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只在最后发现一小段补充文字。细细看了,才呼了一口气,心中明白,自己朱家的一阳指大体上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若不看这最后这一段的秘要,永远也练不到三品以上。当然,其实三品的一阳指在如今的时代足可以算得上绝技。而普通人就算有秘籍在手,也非得花上七八十年才有可能练得一品,原因和乾坤大挪移一样,就是内力不足,无法更上一层楼而已。同样道理,六脉神剑是以一阳指为基础,只有一阳指境界到了三品以上才能练通一剑,但只要内力足够,到了段誉那种地步,就算不学一阳指也能六脉齐使,只是他内力无法自己掌握,所以剑法时灵时不灵而已。
朱九璇从小修习九阴真经的易筋锻骨篇,筋脉比旁人宽阔,进境也远超旁人,但毕竟不是学九阳这样的极品内力,所以一阳指的境界也就不知是第七八九品,现在是远远不够练六脉神剑的,所以便先收了起来。以修习九阳神功为主,也兼练习一阳指,她也不给自己压力,反正时间有的是,练到哪算哪。
练习剑法是辛苦而枯燥的,但练习内功却相当令人着迷,尤其是内息运转时那种轻飘飘暖洋洋的感觉,仿佛登临仙境一般,朱九璇一度怀疑是不是吸了鸦片也是这种感觉。往往她一从入定中醒来,便已过了一两日,若非她还要吃饭喝水,简直一刻也不愿意休息了。
而事实上,一阳指和九阳神功也真算得上绝配,两者相辅相成,一起练来竟都进境极快,堪堪两个月时间,她的一阳指便隐隐有突破三品境界的征兆,九阳真经的第一本也已练完,体内的真气与以前已不可同日而语。能有如此进步大大出乎她的预料,所以她的懒病又照例发作了,决定给自己放假几天,到外面打些野味来吃。
反正施慧剑闭关,洞里就她一人,她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当即拿上淑女剑,出得洞来,因为两边是峭壁,地势险峻,猎物稀少,不得不一直向前寻去。这时抬头看见天空中有兀鹰飞过,看样子相当矫健,想必吃起来很有咬口,犹豫了一下,心道:虽然不曾吃过,但听说鹰肉又老又腥,很不好吃,先去看看有别的没有,若是没有返回来再打也不迟。便沿着谷底一路向前,终于又到了那条可以攀上的小路之前。
朱九璇心知上面就是董笑尘的家了,若上去打猎,多半能碰到,略一考虑,觉得还是去打个招呼好了,反正将来是自己的师公,也不算外人。当下沿路而上,不多时便看到一大片五色缤纷的花田,董笑尘的屋舍便在其中。
当时她从洞中出来是晚上,虽然有月光,但也看不真切,这时才看清花田里种的都是奇形怪状的花草,有的其貌不扬,灰头土脸,有的却是奇异灿烂,竟是从所未见。她一株株看过去,只见其中有一株大如车轮的奇形花朵,碧如翡翠,甚是别致美丽,仔细一闻,却带着淡淡腥臭,不由脱口而出道:“青陀罗花。”
只听旁边一个声音道:“朱姑娘好眼力,竟识得这个珍奇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