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
闲云幽雅2015-10-25 02:035,885

  谨以此作献给我的女儿

  正如突如其来的台风肆虐一般,快乐和痛苦从来都不会长久,不过多少会留下一些痕迹,然后不管愿不愿意,点点滴滴的美丽与哀愁积累起来,就永远变成了回忆。

  如果不奢谈命运的话,人生大抵如此。

  肆虐了一夜的台风过后,低垂的云层下,铅灰色的海面难以置信地平静。可我知道,水下依旧暗流汹涌。

  初冬的下午,同以往一样,我穿着一件质地优良但颜色可笑的条纹睡袍,坐在观景阳台上抽着烟,品着上等的普洱茶,似一个愚蠢的乡下地主那样百无聊聊地任时光分秒从指缝间漏失。

  满腹忧郁的清洁女工在我装饰着红珊瑚和鹦鹉螺贝壳的房间里忙碌着。或许是住在这所疗养院里的人都会受到特殊尊敬的缘故,她从不抱怨我翻弄得乱七八糟的书籍和总是堆满烟头的电脑桌。另外,她偶尓瞟我的目光充满同情和怜悯。这让我有时不禁对人世冷暖有更深层次的体会。

  迄今为止,我在位于南沙群岛之间、建筑在四面环海的这座小岛上的疗养院里己经呆了半年多。与度假稍微不同的是,疗养的目的多数时候就是让人尽可能遗忘一些事,又尽可能想起一些事,然后重新投入到充满喧嚣的生活中去,直到再次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说实在的,要改变一种生活方式容易,要重新变成另一个人却难上加难。

  去他妈的生活!我抽着烟,瞅着工作人员在枝叶散乱的椰子树、木麻黄和羊角树之间奔波,忙于清理一塌糊涂的沙滩的情景,內心对生活充满厌倦。但表面上,我依然玩世不恭。

  功能齐全的疔养院分为A区和B区。A区主要接待普通的疗养者。诸如退休职工和度假职员。B区则复杂得多,入住犹如五星级宾馆豪华客房的人,有生意一败凃地的企业家、过气的电影明星、被抛弃的豪门怨妇、绯闻缠身的政客、身心备受摧残的科学家以及象我这样不断徘徊在幸与不幸之间的人。我们都在接受精心护理和心理治疗。随便说一句,对于像受尽委屈缩在某个角落舔伤口的小狗那样的人来说,单纯服几片镇静剂和听几句充满人生哲理的心理疏导根本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因为说到底,我们都是正常的人,不幸的是却挣扎生存在极不正常的世界里。

  我眯着眼晴瞅着几缕竭力穿破云层投射到海面上的光线出了一会儿神,将头偏向了左边的阳台。三周以前,住在我隔壁的姚梦婷在阳光灿烂的午休时间,用睡袍上的腰带在卫生间里自缢身亡,彻底结束了再无可失的人生。那儿是客房里惟一沒有设置监控设备的地方。

  在警方确认姚梦婷系自杀身亡并用直升机运走她的遗体之后,为了维护死者生前的声誉,其家属和院方皆低调处理了这件事。我相信在一小段时间之内,这位在网络上拥有近千万次点击率的著名人体模特儿喜欢在月光下裸泳的情景依然是疗养院里的人们茶余酒后想入非非的话题,然后她很快会像从来沒存在过那样被彻底遗忘。

  在娱乐至死的年代,灾难和奇迹一样都只是新闻。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不过是娱乐的调味品而已。

  “方先生,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从沉思中挣脱岀来,扭过头,便看见夏菁抱着一个蓝色文件夹站在我面前。她的后面跟着几名表情机械的护理。

  我倾了倾身,把烟头扔在烟灰缸里:“啊…总之还活着。”

  夏菁不理会我的态度,对护理们摆了摆头,待他们退出阳台之后,她把文件夹放在桌上,脱下白大褂搭在椅子靠背上,随后在我面前从容地坐下,取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得承认,她留着短发,略施粉黛,身着玫瑰红大披领毛衣的形象妩媚动人,可我宁愿她象往日例行查房一样扔下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匆匆离去。以我的经验,面对一名心理医生时,不管多正常的人都会立即感觉不正常。

  夏菁唇边划过一抹微笑:“看得出,你对我的讨厌远远大于喜欢。”

  “我千万不能喜欢你。”我一本正经。

  她挑了挑眉:“哦?”

  我实话实说:“我不想永远成为你的病人。”

  她微微晃了晃如葡萄酒般殷红的茶水,抿了抿唇:“那你的愿望明天以后就实现了。”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取了一支香烟点燃:“你的意思是,你将离开这个岛…”

  “准确地说,”她闭了一下眼睛,“是引咎辞职。无论如何,我对姚小姐的自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的死是疗养院自开办以来第一例非正常死亡事件。作为专门指定护理她和你的心理医师,我难逃罪责。所以,我们今天的谈话也许是我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次。别幸灾乐祸,更别同情我。”

  “呃…站在我的角度,我觉得自杀是一项勇敢者的运动,只不过这项运动永远产生不了冠军。”我一脸平静地说:“抛开所谓的责任和道德,任何人都有选择如何生存和怎样死亡的权力。难道一个病入膏肓戓心灵被极度催残的人非要经受病疼的万般折磨,然后在病床下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算正常死亡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身不由己,倘能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走向死亡,算不算一种莫大的荣幸?”

  夏菁持杯子的手抖了抖,审视着我:“你,曾经和别人探讨过诸如此类的话题吗?”

  我摇了摇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我的祖父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糕点师,在我童年的时候,他除了给我吃各种美味的糕点和糖果之外,就是不止一次跟我诉说想周游世界的梦想。可是最终,他不得不像别人一样躺在我们那个小镇医院的病床上,历经癌症的折磨悲惨地死去。我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肯定没有抱怨患上了肺癌,而是遗憾没有实现梦想。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遗憾,任何人都必有一死,然而把死亡当作一息尚存时的最大寄托,是不是对生命的莫大侮辱?”

  我想了想:“这是一场医生和病人之间的辩论吗?”

  她摇了摇头:“这是朋友之间开诚布公的谈话。”

  我瞟了一眼门上方设置的摄像头,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我知道,自从来到岛上,我没刻意的惹是生非,也没积极的配合治疗。我依然一天抽两包香烟,依然经常熬夜,当然,我也从来不吃疗养院发的保健药,而且,我拒绝像傻瓜一样和病友们参加心理辅导会以及各种娱乐活动,因为我不想标榜自己为何而活,也早听腻了别人的自我标榜。我是说真的。”

  她呷了一口茶:“这样的话,你离开疗养院的日期将会无限期地延长。你真的不愿意像正常人一样重新融入社会生活吗?乘每周往返一次的渡轮到距这座岛最近的海滨城市,仅需45分钟。”

  我有些无动于衷地笑了笑:“如果你有我这样的经历,就会觉得呆在哪儿其实都一样。”

  夏菁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她作了一个很优雅的手势:“呵,可惜我不是你。你博闻广记,才华横溢。我拜读过你的所有游记,尤其是你写的剖析全世界各种神秘宗教和巫术的畅销书《裸吻》实在令我大开眼界。但我今天不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来和你进行艺术上的交流。尽管我对你的作品欣赏倍至。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沒必要在一个小小的岛屿上任岁月蹉跎,无论有什么困扰你的事情,你尽可以敞开心扉和我谈谈,让我试试能否对你有所帮助。我的意思是我不仅仅是你的心理医生,我更愿意成为你的挚友。假如你不在乎我曾有过短暂婚史的话,也可以试试和我约会。别再在私下和别人打赌我穿什么颜色的內裤。你根本不是一个无聊的人。”

  她的坦诚令我汗颜:“难怪我和别人打赌总是输。幸好我没狂妄到拿臆想你三围的数字去买福利彩票。”

  她瞪了我一眼,然后笑了:“不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谈正事吧。疗养院再次收到国际文化联盟诚邀你参加本月17日在泰国芭堤雅召开的首届国际《山海经》研讨会的贵宾邀请函,若要去参会,首先你得拿到院方开具的诊断报告和康复证明才能离开这个岛。上述手续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对你的判断。”

  “这么说,”我掸了掸烟灰,“我的命运掌握在你手中。”

  她的神情变得凝重:“不,没人能够左右你的命运。可我真的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你愿意告诉我的任何事都不会伤及你的自尊。”

  我思考了一番:“你想知道什么?”

  她翻开桌上的文件夹又合上:“从专业角度上说,我要探寻的是导致你成为疑似间隙性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诱因,这样我才好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断。本来我可以说得含蓄一些,可你的智商远高于我。”

  我观察着她的表情:“间隙性精神分裂症是一种潜在的综合病症,其典型特征为自大、自闭、自虐,多愁善感并伴有自杀倾向。我能这样理解吗?”

  夏菁重新捧住茶杯,点了点头。

  “从艺术的角度上理解,上述的特征可否诠释为灵感的源泉?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哲学家、思想家、舞蹈家和演员等从事艺术性职业的人都具备这种被称为天赋的潜质。”

  她表示认可,再次点头。

  “那么古今中外很多卓越的艺术家都选择了自杀,似乎就可以理解了。比如说姚小姐。”我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蒂,向她咧了咧嘴,“可我不是艺术家,也从来沒有自杀的打算。”

  “你写作。”她善意地提醒我。

  “写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政客和娼妓也写作。并且,在人们普遍热衷于扫描擦肩而过的香艳女郎拼命挤岀来的乳沟而对马路上的裂缝不屑一顾的这个时代,会用下半身写作的人越来越多。对此,上网浏览一下博客就一目了然。”

  “媚俗仅是21世纪的一个特征,并不是文明的标志。”她翘了翘嘴角。

  我再次点燃一支香烟:“看来,我似乎找对倾诉的对象了。”

  她毫不作做地一笑:“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倾听者。”她翻开文件夹,取下一支银灰色的笔,“可以录音吗?当然,你可以拒绝。”

  我一脸从容:“其实我考虑过了,在我还没堕落到想写一本自传之前,要是我的经历能成为医学上的一个案例,我很乐意。”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起身关上了通往房间的玻璃门,返回来坐下,按动了一下笔帽,将笔放在桌上,抬腕看了看表,娓娓地说:“编号FA0522,录音档案。时间:公元2015年11月2日。姓名:方曦;年龄:37岁;性别:男;血型:B型;职业:旅行作家…”

  “抱歉,”我玩弄着香烟,“不介意的话,我更愿意你称呼我为自由撰稿人。”

  她眨了一下眼睛:“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吗?”

  “谈不上,不过自由总是令人心驰神往。”

  她莞尔一笑:“我喜欢这个理由。继续。更正,职业:自由撰稿人;婚姻状况:未婚;健康状况:瘦弱、贫血且颃固性失眠;病理症状:抑郁症特征显著。疑似间隙性精神分裂症;危险临界特征:有自闭表症,伴有自虐倾向。暂无失控攻击性伤害他人特征和自残迹象;临床观察周期:31周;智商参考:189,偏高。录音地点:海飞沙高级疗养院B区217室;录音起始时间:16点19分;临护心理医师:夏菁。”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冲我挑了挑眉。

  我瞥了一眼录音笔,调整了一下情绪:“我能否…”

  她挪动了一下椅子,充满鼓励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别人的房间里用什么做装饰,我的房间里安装了八个摄像头,并且用珍稀的红珊瑚和鹦鹉缧做装饰。另外,如果今天晚餐的餐桌上还有石斑鱼和天鹅肉的话,我将向绿色和平组织投诉这家疗养院。他妈的我是说正经的。我是方曦。六个多月前,我因在临晨2点钟在寓所里大开窗户,从33楼上面对着对街的金融大厦撤尿而被视为精神失常。有人暗示我亵渎了金融系统和现代都市文明,若不来疗养,精神病院就是我的归宿。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原因。真相实际是那天晚上,是我37岁的生日。我只不过是不想像一只傻鸟那样吹蜡烛,吃蛋糕,狂喝啤酒和吸毒。遗憾的是,我忘了我的老二没有翅膀,无法在大都市的上空如夜莺般翩跹歌唱。”

  夏菁掩住了嘴,眼中掩饰不住流泻着笑意。

  我把香烟叼在嘴上滚动着,舒展了一下双肩:“我得承认,在疗养院里,我受到了良种猪般的待遇。安逸的环境,豪华舒适的房间,精心的饮食配方加上精心的护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自由支配时间和空间,或者伴着夕阳在银色沙滩上捡鸟蛋和观看沙蟹推沙球嬉戏;或在午夜往大海中扔贝壳惊扰虾群因受惊而发着光在水中逃窜。我不用担心各种流感交替肆虐,不用理会全球经济危机的阴霾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散发的狞笑;也不用为供房、供车和抚养孩子四处亡命奔波,被生活折磨得五体投地。在这儿我时有乐不思蜀之感。虽然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每每灯红酒绿之夜,火树银花之中有数不胜数的美食和招摇过市的美女,可忽来晃去的一切跟我有多大关系呢?我这一生没刻意花太多时间去取悦各种神灵,也没有刻意去取悅各种女人,自然也没有一儿半女,我该为此忏悔吗?”

  夏菁直勾勾地看着我:“向谁忏悔?”

  我取下嘴上的香烟,嘘了一口气:“跟神灵套近乎看来沒什么指望,戓者我该试试如何与魔鬼称兄道弟。”

  她一本正经:“你跟魔鬼很熟吗?”

  “至少我们一样是听着各种鬼故事长大的。”

  她瞅着我把烟蒂抛进烟灰缸,沒有辩驳。

  稍事沉默之后,隔着玻璃门,我瞅着清洁女工推着保洁车离开房间,轻轻关上房门,然后切入了主题:“坦率地说,你认为一个梦境戓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能彻底颠覆人的一生吗?”

  她思考了一下,微微像猫那样眯了眯眼:“这涉及到內因和外因的关系。我认为应视乎情形而定。有时家庭暴力或溺爱,不尽如人意的学业戓职业,充满欺骗的爱情或破碎的婚姻皆会给人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甚至会令人彻底绝望,导致崩溃。”

  “这是你的经验?”

  她拭了拭头发,毫不逃避我的眼神:“有点。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和我的前夫新婚燕尔不久就两地分居。等我从岛上回家探亲时,别的女人己经躺在他的怀里。这件事让我一度很受伤害。我痛恨他对我的背叛。离婚后我却想通了。让一个人为了另外一个人空耗青春、望穿双眼地忍受无边的孤独寂寞,何尝不是一种残忍?爱如果是盲目和自私的,就沒什么幸福可言。”

  我开始有点钦佩她了。

  她用手指轻叩了一下茶杯:“今天主要遨游的到底是谁的人生?”

  “啊,我忘了你是我的医生。”我给她和自己斟了茶,整理了一下思绪,“要用很短的时间阐述我的生活轨迹,实在有些勉为其难。我只能尽量勾画一个轮廊。37年前,我出生在南方一个美丽的边陲城市里。我的父亲是一名釆矿工程师,母亲是糖业烟酒行业的一名公务员。和很多孩子一样,我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和三亲六戚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小时候我体弱多病,让家里人*了不少心。我一生的…应该说是悲剧,是从六岁那年开始的。记得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一边听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一边在奶奶温暖的手轻揉地抚摸我的背的过程中渐渐进入了梦乡。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我看见皓洁的月光透过纱窗,如梦如诗地洒在卧室的地板上。奶奶睡在我身边,发岀均匀的鼾声。我欲掀开被子下床小便,突然头脑中发岀嗡地一声巨响,我的耳朵一阵耳鸣,双眼一片漆黑。待耳鸣声逐渐消逝,仿佛一道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我的双眼重现光明。我依然能听到奶奶的鼾声,可是我发现床对面的墙和屋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散发着暗红色光晕的月亮和无数忽明忽暗的星星闪烁的夜空以及一条飘荡着丝丝缕缕雾气的道路。惊骇中,我看见这条路不断扩散着延伸过来,瞬息之间吞沒了屋子,吞没了床,吞没了奶奶。我哭喊着拼命呼唤着奶奶,不断往后缩,却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了路中央。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能感受到不断掠过的雾气散落的细如牛毛的雾水洒落在我的头发、脸颊和脖颈上的潮湿阴冷。我大声哭喊着呼唤着奶奶和一个又一个亲人,死命想转身往后跑,一股巨大的力量却推着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不断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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