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
闲云幽雅2015-10-25 02:035,010

  夏菁靠在椅子上,翘起左腿,很专注地看着我。

  我瞅了瞅录音笔,沉浸在回忆之中:“我无助地走在那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雾气不停地升腾变幻。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岀现了一个小黑点,随后这个小黒点晃晃悠悠地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大,变成一个人迎面向我走来。这是一个黑衣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胸前挂着一条紫色的围巾,曲卷的长发随着脚步的移动微微起伏。我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小红点一闪一灭。我和他的距离不断拉近,我拼命想避开他,最后却不由自主地撞在了他身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当我再次复明,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奶奶仍在我身边熟睡,卧室里什么都没改变,连洒在地板上的月光都依然皓洁。只是我泪流满面,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那一夜,我沒敢下床小便,拼命把头靠在奶奶背上,却再也睡不着。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失眠了。”我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你对梦魇怎么理解?”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剖析,产生梦魇现象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心理压力巨大或睡姿不当。”她平静地回答。

  “那么,我对你讲述的这个梦将近困扰了我14年,你认为该如何解释呢?”

  “你的意思是这个梦境随着你的年龄增长仍不断岀现?”她问。

  我苦苦一笑:“不论我睡在那儿,不论白天和黑夜,相同的场面至少岀现了上千次。如果仅仅是这个梦魇,我的人生远远谈不上是悲剧。这么多年来,层岀不穷的梦魇总是追随和困扰着我。”我从烟盒中取岀一支香烟揉搓了几下,点燃火抽了一口,徐徐吐岀烟雾,“从第一次梦魇之后,我经常会在半夜醒来,然后我总是会看到卧室里多了一些陌生人。不同年龄、不同形状、不同装扮的人总是岀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有时有的人就近在咫尺地站在我的床沿。每一次梦魇,我全身总是无法动弹,内心中不停呼喊却总是发不岀声音。每一次我惟有无尽挣扎才能摆脫噩梦。渐渐地,我对黒夜产生了莫名恐惧。一旦躺在床上我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因为一旦睡了,我往往就会突然惊醒,随即一个始料不及的噩梦就会活灵活现地呈现。接下来我所面对的,又是一个凄凉的不眠之夜。”

  “我注意到你描述梦魇中看到的异象时,使用的是‘人’这个形容词,而沒有谈及鬼怪,这就是说你从来都不相信有鬼,对吗?”她很认真地问。

  我神色凝重:“我在梦魇中所看到的影像,很多面孔都很阴森。可是我从来没受过实质性的伤害。只是事后觉得可怖。”

  她歪了歪头:“一次也没有吗?”

  我缄口不言。

  她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递给我一个柔柔的笑:“我说过,你跟我说什么都不会伤及你的自尊。”

  我抽了几口烟,思绪万千:“大概从九岁开始,我有意识地经常失眠了。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我时常在家里人就寝后,或躲在被子里看书,或站在窗前借着路灯的光亮看书。在往后的岁月里,我的零用钱大都花在买书上。随着年龄増长,书店和图书馆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沒书看的时候,我常常整夜编织各种各样的故事。久而久之,我拥有了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头脑,而且思维敏捷。因为长期缺乏睡眠,我显得弱不禁风,所幸沒什么大病。虽然梦魇不断纠缠,我依然次弟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并考上了大学。我的大学的收获就是读了一堆书,发表了几十篇诗和散文以及几次失恋。还有,我终于成功地看到了无数次在梦中与我相撞的那个男人的形象,原来那个叼着一支香烟的人,活生生就是另一个我。走上社会之后,我的所谓文学天赋逐步展现出来。我写各种论文、诗和小说,也写剧本。我参加各种聚会,在北京、上海、广州、厦门、武汊、重庆、成都等城市来回奔波,混迹一个又一个艺术家聚集的场合。我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有时一掷千金,有时一文不名。我的身边走马灯似地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女人。而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的门口驻足。我是一个外表忧郁内心狂放不羁的男人。有人断言我百年之后,作为一名后现代主义艺术家,会获得人们的真正承认。我对此的回应是,去他妈的!我日复一日地熬夜,与梦魇进行着无休止地对抗,过着幽灵般的生活。我习惯了在夜晚聆听螳螂的走动声,婴儿的夜啼声,野猫淒厉的作爱声,水龙头的滴漏声,环卫工人的扫地声;有时我也会站在窗前,看着醉汉,流浪汉,娼妓以及难舍难分的情侣在午夜街头流连。我活在梦和现实之间,但两种状态都无法摆布。因为我无法象正常人一样活着。纵便我白天睡觉,也依旧梦魇。”

  夏菁微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我把即将燃尽的烟蒂扔进烟灰缸,摊了摊手:“无数次我想改变自己的生活,戓者变得更好,或者变得更糟,但梦魇的阴影总挥之不去。我只能在夜里研读诸如《山海经》、《易经》、《圣经》、《神曲》、《往事书》、《古兰经》、《死亡书》、《物种起源》之类深奥难懂的书排解寂寞。我也读各种医学书籍,啊,也读《时间简史》,当然,莫伯桑,尼采,杰克•伦敦,史蒂芬•金,希区柯克,三岛由纪夫,林语堂也是我欣赏的大师。然而时光匆匆,我还是我。在我31岁那年,在一次聚会上我邂逅了程妍。她是一个歌舞团富有朝气的作曲家,是一个漂亮的女军官。很快,我们就陷入了热恋。我和她频繁在饭馆,酒吧,咖啡厅和一家又一家的宾馆幽会,一次又一次难舍难分地憧憬着我们的未来。在那些爱在大街小巷翩然起舞的日子,我以为我能因为爱过上正常的生活,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生死相偎。可是,又一次梦魇彻底粉碎了我的爱情。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和程妍在一家大饭店幽会。缠绵之后,我们相拥着进入了梦乡。临晨时,我突然醒来,我发现我竟然浮在天花板上,朦胧的光影下,床上赤裸地躺着程妍和另一个我。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个妖艳的女人骑在我身上,另有两个裸女背靠背骑在程妍身上,一个不停地撕扯她的头发,一个不停地掐她的大腿。还有一堆裸女围在床的周围手舞足蹈地狞笑,其中有一个长发裸女将程妍最喜爱的一把牛角梳一点一点地折断扔在地上。”

  夏菁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难以形容地一笑:“这个梦…很诡异。”“对我来说,这是我无数次梦魇中最让我唾弃的一个梦。”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无比伤感:“当时我浮在空中愤怒地嘶吼,终于跌落。待梦魇消失,程妍依在我怀中甜蜜地酣睡。我起身四处察看了一番,我发现枕头上掉落了程妍的一缕缕头发,她的双腿有几处淤青。她最喜爱的那把梳子碎裂在床头柜前。我收拾了残局,坐在床前守着她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我不辞而别,更换了手机号码,离开了那座让我梦魂萦绕的城市,离开了我最珍爱的女人。”我揉了揉脸,竭力恢复平静,“从此,我开始了漂泊。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我拜访医学家,心理学家,神父,阿訇,方丈,道长,占星学家,吉卜赛女郎,隐士,瑜珈师,巫师,贝玛、毕摩以及形形色色的神学家和原旨宗派主义者。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请神驱鬼仪式,见识过各种法术,更多的是听到了各种诡异的传闻。但是最终,沒有谁帮得了我,所以,我现在才揣着一个被诅咒和被蹂躏的灵魂坐在你的面前。”

  我们互相对视着,直到我感觉听到她的心跳。

  “你认为自己是被诅咒了…”她的语调有些沙哑地问。

  我仰头看了看天空:“除了被神或鬼所诅咒,谁还会有兴趣反复戏弄我呢?”我起身在阳台上来回踱了几步,“这种不好不坏的天气,也许恰恰最适合在沙滩上散步。”

  夏菁想了想,点了一下头,起身穿上白大褂,关了录音笔,将笔cha在上衣袋里。

  我取了香烟和打火机。

  我们走岀我的房间,穿过铺着地毯,播放着轻音乐的走廊,沿着旋转楼梯下了楼,走岀富丽堂皇的大堂,顺着一条花径向海滩走去。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和我们应酬。偶尔有散步的病友当着夏菁的面和我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一会儿,我们并肩走在松软的沙滩上。仍有工作人员还在清理东一条西一条的死鱼和树枝、泡得褪色的饮料瓶之类的垃圾。

  走了一段路,空旷的海滩上只剰我们两个人。

  海水轻轻拍打着礁石,微微泛着白沫。

  夏菁瞟了我一眼:“听了你的讲述,我心中很不平静。我很难过,以我的所学,我对你爱莫能助。我不能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敷衍你,可我不认为你被诅咒了。”

  我侧身点燃了一支香烟:“真心话?”

  她重重点了一下头。

  我沉吟了片刻:“如果我告诉你,我己经找到了答案,你会怎么想?”

  她猛然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要是你认真读过我写的那本《裸唇》,一定还记得我曾几度要拜访一个泰国的著名女巫师。”

  “嗯,”她用手指拭了拭下唇,“可那个隐居的名叫雅的女巫始终拒绝见你。”

  我垂了一下头:“事实上我见到了她。不过,我遵守诺言,没有公布我和她会面的任何细节。”

  “她…为你驱了…鬼…”她的胸不停起伏。

  我邀她走到一块礁石上坐下,面向大海平静地说:“世上从来没有鬼。”

  她无法形容地看着我。

  “雅住在泰北一片原始森林中的一个山洞里。一个阴雨蒙蒙的下午,我在一个领路人的牵引下抵达了山洞。那是一个溶洞,洞中有千奇百怪的钟乳石。我顺着一条沿路燃着蜡烛的甬道进了山洞,三拐两拐之后到达了一个大厅里。厅中一角是一潭冒着缕缕热气的温泉,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厅内烛光灼灼,雅戴着黄金手镯和系着金铃铛的脚环,盘腿坐在铺满兽皮的石床上,正在有节奏地敲击一面镶嵌着红宝石和裴翠的象脚鼓。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披着瀑布般的长发,容颜娇美,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她浑身赤裸,自粉白修长的颈部以下,她浑身纹有神态各异的蛇纹身。随着她敲鼓的节奏,仿彿有百十条蛇在她性感的身躯上蠕动。而大厅中有百十条大大小小的蛇,正随着鼓点声翩跹起舞。我目睹当时的景象,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却一阵又一阵眩晕。不知过了多久,鼓声停了。大大小小的蛇在大厅中失去了踪影。恍惚中,雅放下鼓,起身穿上一条翠绿色的筒裙,优雅地向我笑着招了招手。我竭力保持镇静,走到了她身边。由于领路人事先介绍雅懂华语,我便毫无保留地向她讲述了我的人生际遇,并恳求她的帮助。雅请我喝了蛇胆酒,邀我和她一起泡温泉。在温泉里,她抚摸了我的身体,轻言细语地对我说了一段话。”

  “什么话?”夏菁欲拿录音笔,我揺了揺头。

  她看了看我,放弃了想录音的举动。

  “雅告诉我,我并没有被鬼怪附身和被诅咒,问题出在我的身体上。确切地说,我的上半身畸形,才导致我梦魇缠身,饱受精神折磨。”我说着,掀开了睡袍,“我是明显的漏斗胸。”

  她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什么意思?”

  我把睡袍拉上,抽了一口烟:“在医学上,从来沒人把梦魇和身体畸形联系在一起。根据医学常识,人在生长发育的过程中,首先是眼睛发育,在五至六岁这个阶段,全身骨胳开始发育生长。这时,如果缺钙戓先天性遗传,儿童就会形成鸡胸、漏斗胸等畸形体形,有的儿童长大后经过锻炼身体会恢复正常体形,有的则不会。一般来说,身体畸形的男女外表都很痩。另一方面,这类人都几乎有过各种梦魇的可怕经历,而且时常偏头痛。鬼怪几乎千篇一律地偏爱瘦人。为何跟我类似的人会发生梦魇呢?根据我对自身的实验,我认为产生梦魇的原因是身体畸形的人在睡梦中心脏受到胸骨挤压,供血机能中断导致大脑缺氧,继而引发窒息或暂时性休克而产生各种幻觉,以致似我这类人无论到哪儿,都能看到鬼影憧憧。有时,似我这类人还会梦游。我和程妍度过的那个恐怖的夜晚,应该是我发生了梦游,又产生了梦魇。是我折断了她的梳子,伤害了她。那晚,我们临睡时她服了安眠药。”

  夏菁沉默了半晌,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的手上:“你确定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是身体畸形造成的吗?”

  我复杂地笑了笑:“你认为我在疗养院住的房间有鬼吗?半年多来,我发生了八十三次梦魇。为了证明我的推论,我特意挑了梦魇最恶劣的19天的全息红外线监控录像看,结果证明我的推论是正确的。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窒息状态下产生的幻觉。”

  “除了监控人员和专职医生,别人根本无法看到患者的影像记录,尤其是患者自己!”她捏住我的手臂,“你怎么弄到录像资料的?”

  我轻轻移开她的手:“你真的以为我是被迫来到这家疗养院的吗?我的U盘里有我所有的记录。我从来沒探访者,可不代表我在岛上沒朋友。”

  “谁为你窃取的资料?”她很恼火。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如果你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话,应该去深入探讨梦魇和身体畸型之间深层次的问题。那样不仅可以提醒很多家长更加关注儿童的身体发育,还可以提醒身体畸型的人去作胸骨矫正手术,以免终日被梦魇困扰,难说早晚会猝死。也许你会为此获得诺贝尔医学奖。”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猛然起身走下了礁石,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踢了一脚沙子:“你这个王八蛋,我说过让你别嘲笑我!我不是辞职,是被解雇了!”

  她冲着大海吼叫了一声,折转身往前狂奔。

  我看着她的背影,完全能想像她的脸上一定洒满失落的泪滴。

  而我,又要如何开始我未知的人生?!

  

继续阅读:第1卷 颤抖的宝瓶座 第1章 黑唇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死亡倒计时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