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隐去了大半个头，霞光一点点淡去。暮色将成片的山脊打磨地没有了棱角，逐渐匿迹其中，如同一片铺盖天地的黑色裹布，使得仰视它的人都心灰意冷，透不过气。山下的房舍枯柳多多少少有些憔悴，经不起冷风一次吹打，屋脊上的茅草和枝头上的残叶很快被肆虐的一干二净。这是些让人怯懦的日子。
每天这个时候，村口的桥头上，总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中拄着一根杨木枝削成的简易拐杖，远远地向山口眺望，她在等自己久未归来的丈夫和儿子。有人打这里经过，她总要上前问一问，看是否有家人的消息。你去过边境吗？有没有见到过我儿子和丈夫啊？战争不是停了吗，那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关外还有没有士兵啊？他们是不是也在那里？那里是不是很冷？我那儿子和丈夫，二十年了，怎么连封信都没有捎回来过？很多人看到老人痴呆的样子，都以为她是想家人想疯了，每次经过她身边就远远绕开，免得被缠住问个不停。有好心人看老人可怜，就会陪着聊会，想办法劝她回家。老人很固执，一味坚持着要等下去，这让他们很为难，只盼着祖钧来将老人带回去。
祖钧是老人的养子，战乱期间，逃离至此。当她在桥头等待的时候，却看到了落魄的祖钧，于是，她将祖钧带回家，让他安心休养。祖钧看着年迈的老母，孤苦无依，想到自己现在也无家可归，就留了下来，照顾母亲。他来了以后，母亲有了倾诉的对象，每次都给他讲丈夫和儿子的事，讲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这显然比以前要好上一些，可是母亲依然每天去桥头盼望，二十年如一日，日日如此，等待着家人回来。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身子，祖钧心里很是不忍，他不想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待自己如亲生一般的老人就这样抱着遗憾了此一生。他开始陪母亲一起等，每天黄昏陪她去村口等，等，从不例外……只是越等越晚，母亲的心越等越冷。
“祖钧啊，我的儿子如果在家里，应该也快你这么大了。他打小就有病，可是，他去当兵了……哎，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可要是都心疼自己的孩子，谁还会上战场啊。再说，他爹还是个医生……哪个当娘的不希望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可是，他坚持要去，我怕不让他去，伤他的心，就跟他说一定要去，有病他爹可以给爱他治，怕什么？还说，他要是不去，没有人上战场怎么行？”母亲望着夕阳沉下的山口，说话声颤颤巍巍的。祖钧看在眼里，母亲说话的时候分明在擦着眼泪。什么叫家书值万金？母亲等了二十年，没有收到任何有关家人的消息。可是，她还能再等几年？自己不能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帮她完成，她也是自己的母亲。祖钧曾帮母亲写了许多信让人带出去，鸿雁一去，却了无踪迹，母亲抱着他们总会回来的念头空等，她说，没有回信，怕是还在打仗，顾不得写吧。
“母亲，我再写封信吧，我带过去找父亲，我一定找到他们。”祖钧决定自己出去。“啊？……好吧，就写我现在很好，不用挂念，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嗯，算了，只写我儿子的名字吧。祖钧啊，你知道吗，看到信，他们就会想到家，就知道了。孩子的名字是我取的，我虽然不识字，但都说孩子名字取得越低贱，就越有福气，我就拦着他爹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三儿，可怜他却一生下来就患病，也没见这名字给他带来好运气……”“如果找到他们了，问他们衣服暖不暖和，我给他们做了新衣服，二十年了，他们还没穿过我做的新衣服，说我很好，叫他们不用担心，要是有空，就写封信回来，哪怕不写字也好，至少让我知道他们还有个信儿。”母亲给了他两件蓝粗布棉衣，衣服的针脚很细，他身上也穿了这个一件，是他初遇母亲时，母亲看他穿的单薄就给他做了。
祖钧带着信和棉衣去了阳关，走的时候母亲送他到桥头，嘱咐他如果找不到就赶紧回来，她不想自己连这最后一个儿子也一并失去，祖钧上前抹掉母亲眼角的泪水。走出去老远，祖钧回头，母亲还站在桥头朝他挥手，枯瘦的身躯在风中一摇一摆。
在阳关，祖钧找到一个老兵，他向老兵描述了父亲的样子，看老兵是否认识他们。“你是他们的家人？”老兵问他。“嗯，你若认识，就告诉我他们在哪里。”祖钧一听有了消息，很激动，母亲终于有盼头了。“就算说了，你也找不到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老兵叹了一口气。“死了？怎么会这样！母亲可怎么办？”祖钧头一下懵了。“所以，还是不要告诉你母亲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吗？”祖钧不知如何是好，他带着母亲的期盼，却要将如此残酷的现实带回去，这让母亲如何接受！二十年的等候只换回一个家人已故的消息？“哦，对了，我这里有两封信和一个香包，香包和一封信是张三临死前写的，另一封是你爹写给家里的。战事紧张，一直没顾得上带过去，你拿去吧。”老兵将两封信交到他手里。香包是用红布缝制的，上面绣着一朵牡丹和张三的名字，仔细一闻，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打开张三的信，祖钧终于知道张三死去的原因。
“爹，希望你看到信不要难过，这次喝药我加大了药量，我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我从小就是个累赘，一身的病，只会拖累你和娘。当时征兵役的来了，我就想当兵就可以不用连累你和娘了，就要去，可是，当了兵，你还要来照顾我，给我配药，还要为耽误行程挨将军骂。我活着从来只会劳烦你们，我死了，所有人都可以清静了。娘年年等我们，年年为我们添置新衣，可是，我竟不能再回去了。爹，你要早早回去陪娘，儿子不孝，不能照顾她老人家了。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做别人的包袱其实也很累，希望你能原谅我。等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儿子，照顾你们。”
打开另一封信，祖钧却看到了父亲的自责。“……我无颜再回家！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是我害死了儿子，我没办法医好他的病……我一直在寻找能治他病的药，每次有新药，都会自己先尝。那日行军路上，儿子的病又犯了，我们怕耽误行程，刚巧我调出一种新药，试过好多次，都没事，就让他服下了，他喝完药却再没醒过来，是我害了儿子啊！儿子说，他要当一个出色的兵，征战沙场，指点挥毫，意气风发。可是，参军才没几天……都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好，我不该换药，若是以前的药，虽说只能治一时，可终究不会吃死人啊！都怪我，不但不能帮儿子，还害得他丧命……我没什么颜面再活下去了，我要向儿子赎罪，我要去陪儿子……”
读完信，祖钧很难过。为人子不能敬孝却自视了父母的拖累，为此却一死了之。看着儿子死去却将全部责任归于自己身上，也舍生而去……俩人就这么走了，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等到，也不知道他们葬在哪里，二十年的离别，最后竟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无法去祭奠。二十年了，他们也始终都在遗憾中度过。难道，这就是命？这命运之事，始终无法决定，只是，也为免太残忍了……
祖钧将信带回去给母亲。他把信里的内容念给母亲听，母亲捏着儿子的香包哭了，“傻孩子，有哪个当娘的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拖累呢？”她把香包塞到祖钧的手里，祖钧紧紧抱住母亲的肩膀。母亲，至少，你还有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