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冠杰站在公安局大门外面，迎接被放出来的建筑工人，对每一个人笑脸相迎，跟每一个人热情握手，向每一个人安慰有加：“对不起，我照顾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前边两个工人像是撒了气的皮球，低头缩肩，唯唯诺诺，连一句整装话都说不出口。王大山却还是示威时候的那副模样，没有丧气，也没有怒气，说出话来显得很有骨气：“没受什么委屈，他们爱我还来不及，怎么能让我受委屈呢？”
邢冠杰盯住王大山看了半天：“你是老王？你是王大山？”
王大山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打小就叫王大山，叫了五十多年了，从来没叫过别的名字。”
邢冠杰一把握住王大山的手：“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你怎么，你怎么这些年不来找我呢？”
王大山压根儿没有理会邢冠杰的热情洋溢，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看你邢董事长说的，我刚才不是去天赐大厦找你了吗，要不然怎么能让你们弄到这里来呢？”
邢冠杰抓住王大山的右手一个劲儿地晃：“误会，误会，实在是误会。以后就好了，以后就好了。老王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一定将功补过。”
王大山把手轻轻一甩：“还是回家吧。”
邢冠杰借坡下驴：“对对对，回家回家。”
邢冠杰微笑着把两个建筑工人送到家里，微笑着把六个月的工资交到工人手里，微笑着把工人家属一句句感恩戴德的话听到耳朵里，最后微笑着来到王大山的家。
王大山是麻纺厂的下岗职工，住在原单位破旧的宿舍楼里。他在路边下车，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径自走进了自己的家门。邢冠杰他们亦步亦趋，也跟了进去。
小小的单元房冷不丁闯进来这么多人，一下子挤了个满满当当，把王大山的老父老母和老婆都给吓坏了。好在屋里收拾得干净利索，很少的几件旧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总算让人有个站脚的地方。
王大山笑着安慰他的家属：“没事没事，不就来几个人吗？就咱们家里的这些破烂东西，就是强盗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邢冠杰把一只纸袋递给王大山：“这是集团公司补发给你的六个月工资，请你点收一下。其他问题随后都会解决，请你放心好了。”
王大山满不在乎地把牛皮纸袋子接在手里掂了一下，冷冷笑道：“干活发钱，天经地义。你们倒好，不闹不发，一闹就发，这又何必呢？！”
“大山哥，我也是刚从公安局的拘留所里放出来，好多事情一句话说不清楚，咱哥儿俩以后找时间慢慢细谈。”邢冠杰赶紧解释了一句，然后转向王大山的父母：“大叔大姨，你们不认得我了？我是邢冠杰，小邢啊。”
王大山赶紧插进来挡住：“人老了记性不好，我抽空慢慢帮他们回忆回忆，看他们能不能想起你来。大家都累了一天了，我就不留各位了。请回请回，再见再见。”
邢冠杰诚恳地说：“大山哥，以前的事儿都怪我，没来主动找你，尽管我有我的难处，可总归是我的不对。请你大山哥大人大量，务必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你，报答你们全家，要不然，李馨，李馨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
王大山一直骄傲地昂着头，这会儿听见邢冠杰说出李馨的名字，一下子沉默了，最后低着头叹了口气说道：“走吧，你还是走吧。”
邢冠杰看看王大山，又看看王大山的父母，勉强笑了一下，算是道别，然后慢慢地转过身，走出屋去。
如此看来，邢冠杰跟王大山一家，很有一些说不清理不明的渊源纠葛，是不是应该调查了解一下，或许可以从中找到有用的线索？
走到路边，邢冠杰停下脚步对我说：“我现在要去办点儿个人的私事，纯属私事，请你务必通融一下，给我两个小时的私人时间好吗？”
邢冠杰的意思是让我不要盯他的梢。
我的回答直截了当：“没有我这一个明的，就会有几个暗的。”
邢冠杰苦笑着摇了摇头，独自开车走了。
十几分钟以后，邢冠杰来到北郊陵园他妻子李馨的墓地。
已经是黄昏的时候，陵园里树影憧憧，风声飒飒，空旷中透着哀愁，安静里沁出思念，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穆下来。
邢冠杰在墓碑前盘腿坐下，拿出一条洁白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着他妻子的遗像，直到看不见一丝灰尘，然后他把一支红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遗像下面，再往后是久久的沉默，久久的凝望。
邢冠杰面开口了，就像和一个活着的亲人谈心：“昨天夜里我梦见你了，你不说话，也不笑，只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我哭着喊你，追你，可你头也不回，走了，远远的走了。”
沉默。
“今天给你带来了一支红玫瑰，你还记得吗，在你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给你买了一支红玫瑰，当时你埋怨我，说我不该乱花钱。
“可我知道，你打心眼里喜欢那支红玫瑰，整天看，整天看不够，最后花败了，你还偷偷地哭了一场。
“我当时在心里发誓，等我有了钱，每年生日都给你买红玫瑰，买很多红玫瑰，把红玫瑰摆满整个房间。可是我没有做到，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再也没给你买过红玫瑰。那时候我太穷了，没有钱给你买红玫瑰。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现在有钱，可以买下摆满整个房间的红玫瑰，可我只买了一朵。我觉得你能看见这朵红玫瑰，你会喜欢，就像当年一样，整天看，怎么也看不够。”
沉默。
“今天我见到了王大山，我看得出来，他恨我，打心眼里恨我。我知道，我对他，对他那里的老百姓，做了这么多坏事，他应该恨我，他有权恨我，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可我一提起你的名字，他马上心就软了，眼里含着泪，没有再对我说一句难听的话。李馨，你死了，很多人还记得你的好，为你伤感，为你流泪。我活着，很多人把我当做魔鬼，痛恨我，诅咒我，巴不得我早死。
“我知道我招人恨，我也知道我为什么招人恨，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曾经发过誓，我一定要让咱们的蓓蓓上最好的学校，过最好的生活，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
“为了兑现我的誓言，我只能让自己变成魔鬼，在这个魔鬼当道的世界，只有变成魔鬼，才能战胜魔鬼，才能不被魔鬼吃掉。”
沉默。
“这朵红玫瑰，早晚也会败；就像你，再好的人也会死。我觉得我也活不太久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看你了，如果真是这样，你可千万不要怪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现在的的确确是身不由己。
“像你这样的好人死了，肯定会升上天堂；像我这样的恶人死了，只能打入十八层地狱。所以，我不指望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你，我只希望你在天堂里，能用温暖的阳光，照着咱们的蓓蓓，让她一生幸福。”
沉默。
“如果我还有资格向你请求的话，我只求你一件事，来生我们还做夫妻，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
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