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情况是这样的:邢冠杰以李馨遗属的身份,得到了意外伤害保险和工伤保险两份保险赔付金,具体金额不太清楚,大约是二三十万元的样子。
这些钱,邢冠杰没用到女儿身上,更没用到自己身上,甚至没用来偿还妻子生前欠下的债务,除了他本人之外没有人确切地了解这些钱究竟干什么用了。
几年以后,当邢冠杰开发的一座座楼盘拔地而起,当邢冠杰创立的天赐房地产集团公司名声大振,当邢冠杰拥有的财产富甲一方,人们才慢慢地了解到一些信息:邢冠杰把这笔钱全都送人了。
送给了谁,送了多少,没人说得清楚。人们只是看到了这样的事实:土地管理部门把一块块地皮批给邢冠杰,银行信用机构把一笔笔贷款发给邢冠杰,政府行政机关把一个个优惠政策落实给邢冠杰,各级领导把一顶顶荣誉桂冠奉送给邢冠杰。
这些事,好像说得清,又好像说不清,反正大家伙儿现如今对待这种事情都是哑巴吃饺子,嘴上一句话不说,心里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压根儿用不着猜测,用不着分析,就能判断各八九不离十。
李馨用她年轻而又可贵的生命换来的这笔钱,被邢冠杰拿来请客送礼吃喝玩乐,说白了就是全都用来向他认为用得着的实权人物行贿,为他计划中未来的辉煌事业铺路搭桥打基础了。
邢冠杰的事业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儿,迎接他的都是鲜花和掌声,献媚和恭维,缺钱的滋味恐怕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痛苦的回忆也只会偶尔在脑子里转悠一下,他已经完全变样了,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待人诚恳热情为人正直忠厚的那个邢冠杰了。
邢冠杰发财之后,个人生活还像以前那样很不讲究,一年到头在自己身上花不了几个钱,也没有做出什么拈花惹草的绯闻逸事,可他对政府部门金融机构各级官员的拉拢收买变本加厉,对老百姓拆迁户的欺压榨取变本加厉,通过各种合法的不合法的渠道搜刮聚敛钱财也是变本加厉,好像得了钱痨病,一天到晚就是挣钱,挣钱,挣钱。老百姓对这个钱疯子恨得牙痒痒,按照他名字的谐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邢刮净”。
如果九泉之下的李馨知道了这些事情,不知会作何感想?
王大山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以后对我说:“为了我们这几座宿舍楼的拆迁,邢冠杰手底下那帮人可没少干了坏事,掐电、断路、砸门、打人,什么招都使了。那天夜里有人扔黑砖砸我家窗户,被我们逮住两个,110过来带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就都放出来了,还专门跑到我家门口转悠了半天,口口声声叫我小心点儿。我有时候实在忍不住真想跟这些王八蛋拼了,跟邢冠杰拼了,他连我这老熟人都不放过,他还算是人吗?
“邢冠杰连他闺女都不如,他闺女蓓蓓老早就到英国读书去了,可她一直没忘了我。去年夏天,蓓蓓从英国回来探亲,专门跑到家里看我,还带来一大包英国特产。别着蓓蓓在我跟前有说有笑的,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苦得很,一时一刻也没忘了她妈妈,一个劲儿缠着我让我讲她妈妈以前的事儿,听着难受得忍不住了,就跑到外边哭一阵子,回来还让我接着讲。看着这可怜的孩子,我真是心疼啊。唉!我真他妈的闹不明白了,邢冠杰这个狗娘养的,他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了,偏偏摊上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闺女。”
我怕王大山控制不住感情,换了个话题:“邢冠杰欠你的钱,都还上了吗?”
“邢冠杰?邢冠杰不欠我的钱,是李馨借的了我一千块钱。当时,李馨非打借条不可,她说她要是还不上,邢冠杰一定还。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李馨拿钱换命,拿命换钱。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她有这样的想法,怎么着也得拦住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走了那条路。
“这一千块钱不是邢冠杰借的,我也不会让他还。李馨是李馨,邢冠杰是邢冠杰,她和他根本不是一回事,不是一路人。李馨在我心里,她永远永远都在我心里,我可不能让邢冠杰的臭钱,把这么个好女人给弄脏了。
“李馨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就留下那张借条,她亲手写的借条,我保存得好好的,跟原来一摸一样。等我死的时候,我就拿着它,攥着它,让它和我一起,烧了,一起化成灰,往大运河里一撒。这样,你说行吗?”
王大山已经喝醉了,身体晃来晃去,发硬的舌头在嘴里一个劲儿地打架。
我怕王大山出事,上赶着劝他说:“王师傅,天儿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咱以后再找时间再聊。”
夜已经很深了,长长的街道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显得格外空旷。
走着走着,王大山忽然停下脚步,迷离混沌的眼睛紧紧盯住我:“对了,我有一句要紧的话,非常要紧的话,刚才忘了说了,你听,还是不听?”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听不听,还由得了我吗?我点了点头:“我就是专门来听你说话的,当然听了,你尽管说,我听着呢。”
王大山反倒笑了:“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听完了,当不当回事,也在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喝醉了净说醉话?我告诉你,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我这句话我要说,就算是白说也得说,非说不可。”
我激了王大山一句:“说不说全在你,反正不是我求你说的吧。”
王大山一脸严肃:“你知道天赐集团公司有多少人?不算邢冠杰,一共三千五百八十七个人,这三千五百八十七个人,全都看着你呢。”
天哪,这是什么意思?要是当真一天到晚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可真是有点儿够刺激,够紧张,够可怕。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什么呢你?”
王大山立马儿跟了上来,伸出手拍向我受了伤的左肩。
我赶紧往旁边躲了一下:“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王大山仍然一脸严肃:“我跟邢冠杰有仇,有大仇,你要是能把他送进监狱判他的刑,我当然高兴,很高兴;可我还有更高兴的,你要是把他卷走的那五个亿给弄回来,你就是把他放了,让他随便到哪个地方享清福去了,我不光不会不高兴,相反,我会更高兴,比邢冠杰进监狱判刑更高兴。你明白吗?”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王大山冲着我伸出双手:“他邢冠杰拿走的这五个亿,从明面上看,是银行贷款,可实际上呢,这是我们集团公司全体员工三千五百八十七个人,辛辛苦苦,拼命流汗,用鲜血用人命换来的。你要是不能把这五个亿追回来,整个集团公司垮了,我们这三千五百八十七个人的血汗钱,也就全都打了水漂了,这三千五百八十七个人的家属,也都全都跟着遭殃了。”
这五个亿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我原本压根儿没有想过,冷不丁听了王大山的话,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我们老百姓的血汗,不能让邢冠杰他们这帮王八蛋随便折腾。我王大山没这么大的面子,代表不了三千五百八十七个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拜托了,拜托了。”王大山向我深深鞠躬,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我赶紧扶住王大山,想说两句场面话,又想说两句硬气话,还没等我想起来说什么合适,王大山一把推开我的手,一摇三晃地径自往前走了。
忽然,王大山高高地扯开粗哑的嗓子,唱起一首他那个年代的人都很熟悉的歌: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