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话法庭(下)
这时,轮到李航站在法庭之下了。两个持枪卫兵站在李航两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场上议论纷纷,一个贵族,怎么也站在这里?李航的双臂被绑在身后,嘴巴也被抹布堵住,严肃的神情里显示出了他内心的坚定与高傲。诺贝尔拍桌大喊肃静,盯着李航,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这个文静儒雅的少年,一个高傲的,以一副得胜者的神情站在我面前的少年,他有什么罪?”
法庭中有人回答:“这是一名杀人狂,就在昨天晚上,他把四十七个外出的执法队员杀害了,在我们捕获他时,他手中还握着血腥的剑。”
诺贝尔大怒反驳:“把该男子丢会最漆黑的监狱,在黎明时用他自己的剑割下他的头,将头固定在最危险的悬崖上,让狂风吹干他的血肉,以便让他知道自傲的代价,再把他的身体丢进树林里,好让野兽能尝到新鲜的肉,让空气带着这能勾起回忆的气味,传到他的家人和朋友的鼻子里。”
满座惊叹,智者们交头接耳,直至有人对着诺贝尔说这是国师的家人,诺贝尔才改口道:“免除这个无知的少年的死刑,次日黎明,叫他踏着朝阳的光辉,走向绝境长城,让风沙给予他成长,让悲伤给予他认知。”
这时,法庭解后,由士兵守卫的诺贝尔由他的智者们陪同走出来。观众散了,这里变得空空一片,只余下囚犯的哭号。所有这些发生时,李航站在那里,像一面在匆匆而过的幽灵前的镜子。他深思这为人而定又出自于人之手的法律,考虑这人称之为“正义”的。他用生命秘密里的深刻思想来注视自己,试图了解宇宙的意义。李航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像地平线消失在云之外一样丢失了。当他离开了这里,他对自己说,“蔬菜以土地的元素为食,羊食蔬菜;羊被狼捕食,狼被公牛杀死,狮子吞食公牛。而迟早,死亡会向狮子索取。是否会有哪种力量,将克服死亡,对这些无情做一个永久的审判?是否有一种力量可以将所有的丑陋转变成美丽?有没有任何可能性将用它的手抓取生活的所有碎片并欢喜地拥抱它们,正如大海欢悦地把所有溪流吞没进它的深处?是否有某种权力,可以逮捕杀人者和被杀者,偷盗者和被盗者,并把他们带上比法院更高尚,比诺贝尔的至高无上之法庭更为崇高的法庭?”
第二天,梨花满城。
在众人的惆怅下,李航离开了这个城市。临行前,徐枫给了他重重的一拳,把他打得直骂娘时,一把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杨桦和王健也抱住他,说道:“活着!保重!”四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一言不发,站了好久,直至朝阳升起。
迎着官道,李航头也未回,只仰天大笑:“
观白日升而涣光,抚井月乱而映畔。
怜浮生之无知可悲,梦怀帝之享乐戚然。
昨夜太白落凡尘,将君与其同进酒。
古来圣贤多苦痛,一杯浊泪度一生,思之何茫然?何茫然!
下溯九幽上青云,千杯落尘无人还。
前有埋骨深渊,后有嘶吼荒蛮。
吾魂若得归青冥,御九龙,戮万法,自当逆风踏天行!此生不虚!此生不虚啊!哈哈哈…”
浩渺般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回荡,直至李航消失于众人的视野,才发觉,眼中多了一些雾一样的东西。
不一会儿,当李航到达了山谷,我看见一群乌鸦和秃鹰飞在天空和土地之间,天空充满了鸦叫声,啸叫声,以及翅膀间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李航继续行进,发现一棵树上吊着一具男性的尸体,一个死去的女人淹没在一堆石头之间,无辜的人们啊!这个可怕的景象在他眼前蒙上了悲哀那厚厚的沉重纱幔。
李航环顾四周,唯看见死亡的鬼影站在这些可怖的残迹旁,只听见死寂空无里混着盘旋在人类法律的受害者周围乌鸦叫声的回响。
李航想到:两个昨天仍在生命的圈子中的人,今天下跌至死亡的战利品,因为他们打破了人类社会的规则。当一个人偷盗修院,他们说他是一个小偷,但是当诺贝尔盗走了他的生活,诺贝尔是光荣的。当一个女人背叛了丈夫,诺贝尔是高贵的。使人流血是被禁止的,但是谁使得诺贝尔这样做是合法的?偷一个人的钱财属于犯罪,但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则属于崇高的行为。背叛丈夫也许是丑恶的,但用石头砸死一个生命是美好的。我们应当以罪恶去面对罪恶,并说这是法律么?我们应当以更大的丑恶去打击丑恶,并说这是规则?我们应当用更多罪行去征服罪行并说这是正义的?诺贝尔不曾为他的物资缺乏而偷盗钱财?他就没有犯下过通奸吗?他把小偷杀害并将其绞死于树上时仍是绝无谬误的吗?把小偷吊在树上的到底是何者,他们是从天堂下来的天使,还是掠夺和抢劫的人?想要把杀人者头颅砍下来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是神的先知,还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使鲜血流淌的士兵?向偷情者投掷石块的又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修道院来的传道士,还是在愚昧法律的保护下享受犯罪乐趣的人?什么是法,谁看到它随天堂深处的太阳一同来?谁又曾见到天道的心意、发现他的意志?在哪个世纪,天使在众人中传道:禁止弱者享受生活;用利剑杀死越过法律的,并用钢铁之足将罪犯踩在脚下的是高高在上的?
正当他内心被这种种想法困扰时,听到草丛中有窸窣作响的脚步声向他这边移动。李航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见一个青年走来,他的脸隐藏在斗篷下。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向两具尸体走去。当他走近偷情女子的尸体,他脱下外衣给她*的身子盖上。然后从斗篷里拿出一把匕首掘了个坑,温情而细心地将女孩放进去,并用倾洒了眼泪的泥土将她覆盖好。又去采了一些花,将它们庄重地放上坟墓。
当他完成他的任务,李航上前问道:“你是这名通奸妇女的什么亲属,是什么促使你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到这里保护她的身躯远离凶残的野兽的呢?”
他凝视着李航,充满悲伤的眼睛流露出心中的悲痛。他说:“我就是那个男人,这位被施石刑的女子是我的心爱。我们从小就相互喜欢并一起长大。我们尊敬并服从的爱,是我们心中的至上。爱情拥抱起我们的灵魂。有一天我离开了城市,回来后看到她的父亲强迫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从此我的内心就开始了永无休止的挣扎。我的所有日子都变成了一个漫长的黑夜。我试图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然而都是徒劳。
最后,我悄悄地去看她,只想看一眼她美丽的眼睛、听到她柔和的声音。当我来到她家,发现她独自一人在哀叹她不幸的自己。我在她一旁坐下,沉默是我们的重要交谈,是我们美德的伙伴。一小时的理解安静地过去了。当她的丈夫进来,我告诫他控制住自己,但他用双手把她拖拽到街上且高呼,‘来吧,来看看通奸妇女和她的情人!’所有的邻居都涌了出来,后来法律把她交给了诺贝尔,而我却没被士兵碰一根毫发。无知的法律和愚钝的习俗为她父亲的过错而惩罚这女子,并原谅了这个男人。”他说完就向城市走去,留李航在那里思虑着吊在高树上随着每一阵风摇晃树枝而微微摆动的这个小偷的尸体,等待着有人把它取下来葬入大地,埋在爱的殉道者之旁。
一个小时过后,一个虚弱可怜的女子哭哭蹄啼地出现了。她站在吊在树上的男子跟下,虔诚地祈祷。接着挣扎着爬到树上,用牙齿撕咬亚麻绳,直到尸体像一张巨大的湿布那样坠落在地。于是她下来挖了一个坟坑,把小偷埋在另一名受害人身旁。然后取出两块木片摆了一个十字架,置于坟头。之后她把脸转向城市,正打算离开时,李航叫住了她,问:“是什么推动你来埋葬这个小偷的呢?”
她悲惨地看着李航,说:“他是我忠实的丈夫和慈爱的伴侣,是我孩子的父亲。五个小孩都快饿死了,他们年龄最大的才八岁,最小的还需要照看。我的丈夫不是贼,而是在修道院的土地工作的农民,靠教士和僧侣在他黄昏回家时给予的一点点粮食维持生活。他自打年轻时就给他们干活了,而当他如今身体虚弱,他们就解雇了他,劝他回家送他的孩子来取代自己的位置,只要孩子们已经长大。他以耶稣和天使的名义请求他们让他留下,但他们没有理会他的恳求。他们一点都不怜悯他和他在家里饿得哭着要吃的孩子。他到城市里找雇主,但一无所获,因为富人们都只雇用强壮健康的人。后来他就坐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向所有过路人伸出乞讨的手,忍受着饥饿和屈辱的痛苦,重复着坎坷的生活的悲歌。但人们拒绝帮助他,说,懒惰的人不值得施舍。夜间,饥饿的苦楚折磨着我们的孩子。特别是最小的那个,绝望地试图从我干瘪的肌肤得到滋养。我丈夫的表情变了,他在夜幕中离开房子。他走进了修道院的谷仓,拿走了一蒲式耳的小麦。当他出来时,僧侣从他们的睡眠中醒来,拘捕了他,又毫不留情的痛打他。黎明时分,他们把他带给诺贝尔,抱怨他到修院盗窃圣坛的金瓶。他被关在监狱里,第二天就被绞死了。他试图用经过他幸勤劳作收获的庄稼来填饱肚子,但诺贝尔杀了他,用他的血肉填饱了鸟兽的之腹。”这样说完,留下李航一个人在悲哀的世界里,她离开了。
李航在坟墓面前像一个无言以背诵一句悼词的演讲者那样,站着。
李航说不出一句话,落下的眼泪代替了他灵魂要说出的言语。当他试图深思一会儿的时候,他的精神反叛了他,因为灵魂就像一朵花,当黑暗来临时将收拢起它的花瓣,在夜的幽魂里吐纳的不是自己的芬芳。
李航感觉到仿佛那掩埋了无辜者和压迫的受害者们于寂境的大地,在李航耳中响起那些遭受痛苦的灵魂的哀伤曲调,在鼓励他说话。
他采取沉默,但如果人们明白沉默能向他们揭示的,他们将会像花朵接近山谷那样接近上帝。如果他灵魂叹息的火焰能触动这些树木,它们就会像军队那样行进,去和诺贝尔抗争,用自己的枝条来粉碎教士和僧侣们头顶的修院。
李航站在那儿,看着恋爱的甜蜜和悲伤的苦涩一同从他的心中倾倒下新挖的那些坟墓——一座在她的躯体被贪婪抢走,被居民投石致死之前,内心已被爱情点燃的少女的坟。她致死坚守她的信念,她的爱人将鲜花放在坟墓上,言尽了那些为世俗物质所盲目、被淡漠蒙蔽的精心挑选爱情及其祝福的灵魂的羞愧;
一座在修道院里辛苦劳作,要求面包来缓和饥饿却被拒绝的不幸人的坟。他转而行乞,却被人们视而不见。当他的灵魂引导他去要回他所耕作和收割的作物的一小部分时,他被毒打后被逮捕。他那可怜的寡妇在他头顶上立了一个十字架,作为在天堂的星辰面前这夜晚静默的见证,控告那些把教诲人的方式变成以利剑割下人的头颅,又将弱者的身躯撕裂的教师们。
太阳在地平线上消失了,犹如困倦了世间的纠纷,厌恶了人们的顺服。这时傍晚把它用寂静的肌腱编织的柔美纱绸给自然的身体盖上。
李航把手伸向坟墓,指着它们上面的标记,抬起眼看向天际,呼喊道:“哦!无形的天道啊!恳请你看看你的子民,他们把爱情当作耻辱,把十字架湮没在黄昏里!这便是这个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