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逆梦那受人所坚信的,必定存在。
--《录》李航做过很多梦,多到无法想象,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哪个梦才是最近做的,哪个梦又是多年以前的。
不过,还好的是,总有那么几个梦记住了,那种真实的感受他永远不会忘记。而且,与别人相反的是,精力越是旺盛,梦也就越是*真。
现在的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古怪的梦。
在梦中,李航住在一个极其宏大的城堡里,似乎他与生俱来就有一匹小狼,那是一匹漆黑的雪原狼,但奇怪的是,他并不知道这匹狼的名字,而过去两周以来,他不知道已经想过多少名字了,偏偏就是没一个听来顺耳。
最后李航感觉累了,便决定去爬墙。好像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爬到残塔上玩了,这说不定还是他最后的机会呢。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何他会这么想。
于是他拔腿跑过奇异的树林,还特地绕路避开心树旁边的那泓冷泉。心树上好像生着眼睛一般,而树叶也与手掌相似,但他觉得树不应该长眼睛,而叶子也不该长成手的模样。
小狼跟在他身边。“你留在这儿。”他在一幢不高的房子旁哨兵树下对它说,“乖乖躺下,对,就这样,留在这儿别动——”小狼果然乖乖地留在原地,李航搔了搔它的耳后根,然后转身一跃,抓住低垂的枝干,一翻身便上了树。可当他爬到一半,正游刃有余地穿梭枝丫时,小狼却霍地起身嗥叫开来。
李航低头一看,小狼便立刻安静,睁大那双亮闪闪的黄色眼珠往上瞧。李航觉得有股诡异的寒流自肩爬上。
他继续爬,小狼继续叫。他也不管,直到他爬上屋顶,消失了踪影为止。
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城堡的城墙高塔、庭院甬道就像一座灰石砌成的迷宫。在城堡比较老旧的部分,无数厅堂四处倾斜,容易让人产生不知置身何处之感。城堡就像一棵不断蔓生的怪物般的石头巨树,枝干扭曲,盘根错节。
当李航穿过错综复杂的倾颓古城,爬到接近天空的地方,全城的景致终于一览无遗。他很喜欢城堡在他面前展开的辽阔样貌,城堡里的一切熙来攘往、人声喧哗都在他脚下,惟有天际飞鸟在头上盘旋。李航就这样趴在首堡之上,置身在形状早已不复辨识、被风霜雨雪摧残殆尽的石像鬼间,俯瞰下方的城间百态。看着广场上拖运木材和钢铁的长工,看着玻璃花园里采集菜蔬的厨师,看着犬舍里来回奔跑、局促不安的猎狗,看着静默无语的奇异树林,看着深井边交头接耳的女侍,仿佛他就是城堡真正的主人。这种感受,真实得令李航一想起来便开始发抖,但这只是梦罢了--他无数次这样告慰自己。
在潜意识里,李航记得,好像母亲曾告诫过,不允许他爬上爬下的,生怕他哪天失足摔死。他虽说这是不可能的,但他母亲可不这么想。曾叫他发誓,但这还不足以支持两周,他便在半夜跑去爬树了。待人们找到他时,他竟趴在树枝上睡得正香。
他母亲还让老保姆讲了个骇人的故事:说从前有个不听话的坏小孩,越爬越高,最后被雷活活劈死,死后乌鸦还来啄他眼睛。布兰听了不为所动,因为残塔上多的是乌鸦窠巢,那里除了他没人会去,所以有时他会在口袋里装满玉米。一上塔顶,乌鸦便都开开心心地聚拢来从他手心啄食,怎么也不会来啄他眼睛的样子。
最后,母亲还让工匠师傅做了个陶瓷的小人,穿上李航的衣服,从塔上丢下去,告诉李航,他摔下去也是这么个结果。结果李航说:“我又不是泥人,何况我才不会摔下去呢。”
他似乎对这座残塔情有独钟,而且他也知道,这塔是多年以前被雷劈中,这才废了的。当然,也偶尔会派人进到残塔底层清理断垣残壁间的老鼠窝,然而除了李航和乌鸦,从来没有人登上过塔顶废墟。
他知道两种登上塔顶的途径,一是直接从残塔外围爬上去,但是由于当年刷的泥浆早已干燥风化,砖石容易松落,因此李航爬的时候不太敢把重心放在上面。
不过,最好的方法还是他刚才那一个,穿过奇异的森林,从哨兵树爬到房子上,再跳到堡垒上。
那是座低矮的圆形堡垒,其实它比乍看上去要高得多。如今堡内虽只有老鼠和蜘蛛,但当年建筑的古老石块仍旧提供了攀爬的最佳场所。你甚至可以直接爬到眼神空洞的石像鬼雕像驻守的空旷高台,两手勾紧,从这个石像鬼悬荡到那个石像鬼,随后抵达城楼北端。接着,只要全力伸展,便可够到倾斜的残塔。最后的部分只是翻越焦黑的乱石堆登上养鹰楼,爬不到十尺,乌鸦群便会竞相迎接,看你有没有带玉米粒给它们了。
李航一如往常,驾轻就熟地在石像鬼雕像间荡来荡去,不料却听到说话的声音。他吓得差点松手,首堡向来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呀!
“我不喜欢这样,”有个女人的声音说。李航下方有一排窗户,声音是从最后一扇窗里传出来的,“为什么不是你来当首领?”
“饶了我罢,”一个男人的声音慵懒地回答,“这种苦差我可不想揽,想做的事多着呢。”
李航悬在半空,静静地听着,突然心生恐惧,不敢再往前荡,生怕经过时自己的双脚会被他们发现。
“可万一被他发现这是欺诈怎么办?”
男人叹道:“你别老担心未来的事,多想想眼前的幸福罢。”
“少说这种话!”女人斥道。他听到突如其来的皮肉拍打,接着又听见男人的笑声。
李航决定往上攀,翻过石像鬼,爬到屋顶上。这是比较容易的路径,他跑到下一只石像鬼雕像旁,恰好在传出说话声的房间正上方。
“好姐姐,尽说些这种事,说得我都累了。”男人说,“闭上嘴巴过来吧。”
李航跨坐在石像鬼雕像上,两腿夹紧,然后整个人头朝下倒转过去。他两脚紧勾住石像,缓缓地把头*近窗边。上下颠倒的世界感觉非常怪异,庭院在他下方天旋地转地晃动,砖石上还留有未化的残雪。李航从窗外向里看去。
李航认不出他们是谁,男人背对着他,不断地将女人往墙边推挤,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女人的脸。
不过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全身晶莹剔透,几近透明的皮肤下,心脏处一团漆黑,李航突然觉得害怕极了,此时的他只想赶快循原路回去,去找些人寻求协助。然而他要告诉他们些什么呢?
李航这才见着她的脸。虽然她紧闭双眼,张嘴呻吟,金发随着头部动作而剧烈晃动,但无论如何,她那水蓝色的皮肤是不能遮住的。
此时他一定是不小心发出了什么声音,只见她突然睁开眼睛,视线直直地盯着他,然后惊声尖叫起来。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好快。女人狂乱地推开男人,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叫嚷。
李航想把自己翻上去,使尽腰力钩住石像鬼雕像,然而他使力太急,双手只是擦过平滑的石像表面,随后他心里一怕,双腿松开,立刻就往下掉。他感到一阵晕眩,窗棂从他身边疾速闪失,一种不舒服的恶心感由胃里升起。他慌忙伸出一只手想抓住窗棂,却立刻滑开,赶紧又用另一只手牢牢抓紧。他狠狠地撞上了墙壁,猛烈的冲击力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李航单手抓住窗棂,在半空中悬晃,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的脸同时出现在他上方的窗边。的确是水蓝色的皮肤。这时李航也认出了她旁边的男人,他们相貌神似,站在一起宛如镜子里的倒影。只是肤色不同罢了。
“他瞧见我们了。”女人尖声道。
“他是瞧见我们了。”男人说。
李航的手指开始松脱,他换用另一只手勾窗棂,指甲深深地陷进坚硬的岩壁。男人向下伸手。“来,”他说,“快抓住我,别要掉下去。”李航使出浑身力气抓住他的手,男人把他拉上窗台。
“你想做什么?”女人质问。男人没有理会她,他用健壮有力的手,把李航扶到窗台上站稳。“小鬼,你几岁啦?”
“七岁。”李航听了如释重负,但仍旧不免发抖。他的指头深深抠进男人的手臂,这时连忙惭愧地放开。
男人转头去看着女人。“好好想一想,我都为爱情做了些什么。”他极不情愿地说,接着便用力把李航朝外一推。
李航尖叫着飞出窗外,落进半空。这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抓握,庭院以疯狂的速度朝他袭来。
邈远处,孤狼长吼;残塔上,乌鸦盘旋,犹然等待玉米之赐。
恍然若梦,俨然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