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胜在企业摸爬滚打的这几年就像一场梦。那是一九九二年十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和往常一样他沏了一杯浓浓的茉莉花茶,坐在企业管理教研室自己的办公桌前,审阅教员送来的教案。办公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校长打来的。按下免提键:“喂?”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是校长的声音。挂上电话来到校长室。校长室的门是开着的。刚走到门口儿,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组织部干部科长孙伟和副科长陈明宇。他觉得又是研究办培训班的事,没有多想就坐到了斜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的张校长身边。
张校长转过脸来表情略带严肃地看着全胜说:“孙科的陈科今天来可不是研究办班儿,是关于你本人的。”
全胜听后不觉一楞,大脑立刻飞速旋转:是好事儿还是坏儿?好事无非是涨工资和提拔。涨工资是人事局管;提拔?副校长刚从宣传部派来,也不可能。那么是坏事儿?自己从来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儿?全胜的脑子里乱烘烘的,一时理不出头绪。只听张校长说:“全胜,你也不要多想,让孙科把部里的意思说一下。”
孙科长三十多岁,个不高,又黑又瘦。眼睛不大,说话时眼珠发直。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抻出右手把手指中夹着的快要掉下来的烟灰在烟灰缸沿上嗑了嗑,抬起头,坐正身子,两眼毫无目标眼皮爱抬不抬地看着前方,又嘶嘶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儿,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我们这次来是代表韩部传达部里的决定。你们党校老师是研究和宣传党的路线和方针政策的,也最清楚当前的形势。那么,我简要地说,刚刚开完的会议提出要建立市场经济,要在本世纪末实现提前翻两翻儿,提前进小康儿的目标。
现在全国都在大干快上,我们也不能落后。全胜你是搞企业管理的,你们教研室的老师都到下边企业搞过调研,而且你本人也经常给企业的厂长经理们上课,应该说对咱们市企业的现状了解得很透。
目前咱们全市工业系统20多家国企,二轻系统30多家集体企业,拿不出几家太像样儿的。能给财政上缴利税的也就那么几家。剩下的那一大片不是亏损就是保本,免强开资。那些亏损的不但财政见不到钱,而且一到开不出工资工人就闹事儿,市里为了稳定大局还得倒贴。搞得马市长三天两头儿跑到省里去化缘,省财政、农业、民政、林业、包括银行的人一见到马市长就说:‘化缘市长又来了’!吓得人家厅长行长到处躲。”
说到这里,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孙科长又续了一支烟,喝了一口茶,看了几人一眼把话题转过来接着说:“所以,这回市委市政府下大决心,花大气力,要从根本上扭转我市目前这种被动局面。最近市委市府分别召开了会议,提出了一系列措施。之后召开的‘千人大会’你们也都参加了。会中提出要从市委市府各部门中抽调20名有学识有能力敢闯敢干作风正派的党政干部,下派到落后的老大难企业当‘一把手儿,’力争在一二年内打一个翻身仗,彻底摘掉压在我们头上的落后市的帽子,也给咱们的‘化缘市长’恢复名誉。”
孙科长停了一下,看看张校长又看看赵全胜:“我今天来就是代表部长传达部里决定,抽调全胜同志到企业任职。这是部里在全市几百名干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而且是组织决定,不再征求个人意见。谁不服从调动,党纪政纪说话。”
赵全胜听完孙伟的最后几句话,脑子里就像响了一个炸雷,轰地一下差点儿震倒。等他反应过来时,孙伟正在用一种勿庸置疑不可申辩的目光看着他。全胜胀红着脸,低下头,讨厌的汗水从额角儿不住地往外钻。
张校长看全胜半天不说话,就打圆场地说:“其实哪,之前孙科和韩部都和我谈过,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觉得全胜挺合适。我想这也是个好机会。全胜你才四十多岁儿,正是干事业的时候。虽然在党校这么多年一步步儿走到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上,但党校的路子还是窄了一点。
别的不说,就我本人吧,今年五十好几了,已经奔退休去了,还不是才熬个正局?我的那些同学不都干上去了?有的被提拔到外市县,最少也是副市级。你离退休还早儿呢,就是到我这岁数儿也还有十来年呢。你趁这个机会下去扑腾几年,干出成绩几下子就窜上去了。最次也是个成功企业家。现在企业头头的报酬上不封顶,只要你把企业搞上去,按照市里的奖励政策,该拿多少就拿来多少。”
“如有特殊贡献,市政府还有特别奖,听说是二室一厅的一套房子。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儿啊!”孙科长见缝插针又加了一把火儿。
此时,赵全胜七上八下的心情在张校长的一番开导下一点点儿平复下来。端起茶杯猛喝了几口,苦笑了一下,嘴里喃喃地:“早就知道要抽调人,没想到能抽到我的头上。既然是组织决定我只能服从。谁让咱是组织培养多年的党的干部呢?!
说好听的一点,现在是党需要你冲锋陷阵的时候,只能向前冲,怎么能后退呢?我只是担心虽然我讲了几年企业管理,但都是书本儿上的,下去搞调研只是短短的十天八天,也只是浮皮撩草儿走马观花,摸不准企业的寸、关、尺。脉象搞不清病因拿不准,怎么好对症下药?说不得实在的,就是下去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恐怕也拿不出什么明显业绩向市委市府献礼。再说我们这些下去的都是单枪匹马,好铁能打几个钉?”
孙科长抢过话头:“所以市委明确表态,要人给人,要政策给政策,只要企业能搞上去,让你们放开手脚干,市委市府给你们保驾护航。”
听完孙科长的话全胜勉强地苦笑了一下,说:“孙科,陈科,谈了这么大半天了,你们也很忙,我服从决定就是了。没说什么时候下去?”
“很快。把你们20个人分别谈完,就送你们下去。”说完就站起身走到全胜身前,一只手握着全胜的手,一只手拍着全胜的肩膀挑逗地说:“好好儿干吧,企业家。我和张校长一定会听到你的佳音。我还盼望着在市政府奖励你的二居室里喝你的庆功酒呢!”说完就姗姗离去。
赵全胜一边擦着额角的汗珠,一边心烦意乱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呆楞楞地望着窗外。
窗外秋高气爽,几团浮云在近午的阳光下格外白亮,仲秋的天空显得更加高远,更加尉蓝。
他下意识地端起桌上早以凉透了的茶水猛喝几口,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了几下。浓浓的凉茶仿佛一条冰凌从郁闷的胸腹间穿出一条缝儿,烦乱的思续也渐渐地明晰起来。对刚刚发生的突如其来不可回避无法绕过的现实多了一点清醒,增加了几分的自制力和判断力。
想到,这几年来自己一直与企业管理打交道,课堂上给学员讲理论,下课后与学员谈实际;搞调研又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对如何经营管理企业也不算一张白纸。和那些纯粹的党政干部相比,自己还是有功底有优势的。
若真如张校长所言,借此机会亲手把掌握的理论付诸于经营管理实践,再无私无怨地投身进去,埋头苦干几年,没准儿真能整出点儿响动,鼓捣出点儿名堂。更何况,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虽然是底子薄基础差的乱摊子,但认认真真地下一番功夫,实打实地治理整顿,也最容易早见成效,早出业绩。说不定这是一次历史机遇,是自己人生道路的又一次转折。
想到这,赵全胜胸中豁然开朗。心脏砰砰地跳动,血液哗哗地流淌。一股来自心底的信心、勇气和力量顿时涌遍全身,一幅美好的蓝图浮现在眼前。
二楼走廊另一端的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紧接着是学员下课的开门声,男男女女的说笑声和走下楼去纷乱的脚步声。他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就站起身,锁好门,迈着坚定而沉稳的脚步向楼外走去。
十几天后,赵全胜和其他十九个下派干部在市政府小礼堂参加了一个小型誓师会后,就被送到市服装厂。
这是一个建于六十年代有400多人老厂。建立之初是靠加工劳动服一点点儿发展起来的。改革后开始生产时装。八十年代中后期给外贸生产订单。正儿八经地红火几年,也给市里上缴了不少的利税。工人的工资、福利都在前几名。虽然常年三班倒工作很辛苦,工人的干劲还是挺足,订单也不缺。
可是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紧接着市里的利税指标逐年加码儿;各个部门吃、拿、卡、要;市里的头头儿脑脑儿三天二头地写条子往厂里塞人,七在姑八大姨的也不管多大年龄,能不能上班干活,也都手拿着“圣旨”大摇大摆地进了工厂。有不少是刚进来就退了休。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花册上有个名字就得按月按数开资,而且各种福利一样儿都不能少。
就这样好景不长,不到二三年工夫,经营状况急转直下,很快就由于负担沉重、资金短缺,订单大幅减少,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
赵全胜到厂后,依靠党支部和厂工会,动员和团结老工人老师傅,治理乱象,整顿陋习,革除弊端。又经市委市府的协调解决了第一笔启动资金和外贸订单。就这样,工厂又响起了缝纫机欢快的马达声,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接下来的两三年里,赵全胜带领党支部一班人和全厂工人一起勤勤恳恳,竞竞业业,丝毫不敢懈怠,使工厂的经营业绩呈稳定上升态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到了一九九五年下半年,市里调整了领导班子。新来的市长、书记上任伊始就高唱改革的调子,高举改革的旗子,立即组织党政企事业干部分批到外地考察学习股份制改革的先进经验。
回来后就在全市企业一刀切地搞起了全面的股份制改革。市里派来的改革工作组在服装厂折腾了两个多月,最后召开全厂大会,宣布改革成功:工人改头作了股东;工厂换面成了有限公司;赵全胜的头顶上也顺理成章地多了董事长、总经理两个头衔儿。
然而,后来的实践残酷地证明,当年所谓的股改转制纯粹是十足的形式主义闹剧,根本没有触及到深层次的体制机制,只是给企业披上了一件鲜艳时髦的外衣。非但没有达到预期目标,没给企业带来任何好处,反而更使企业雪上加霜,重新陷入更深一轮的困境之中。
被下派的一个个赵全胜们仍然在新的困境中挣扎着扑腾着。而书记市长却头上顶着“政绩”的光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他们的高官厚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