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默重的情绪已进入到时而平静时而起伏的状态之中，因为他的话音显得跳动不定，似乎是飘忽在风中的雨：“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坐的这个地方，当时没有这圆桌却有一个圆形的高台，一个非常苍老的人盘坐在圆台上面，之所以说他非常苍老，是因为他雪白飘忽的发须都已经快要垂到地上了。他全身被一种奇异的白光笼罩，那光既像是从穹顶射下来的，又像是从他身下那圆台中散发出来的将他包裹般。在这白光之中，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非常不真实，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飘荡的魂灵般盘坐于圆台上面。他的面目也非常不真实起来，只能大致看到一个模糊的虚影。我和你姑姑差点惊讶的跳起来，这人是我和你姑姑从来就不曾见到过的。暗想你爷爷每日来文极殿中肯定就是为他而来。”
“你爷爷像是对这个人非常的尊敬，我从你爷爷的神情中看到了此点，但让我们感觉极不对劲的是，你爷爷脸上充满了忧伤，那是我有生以来从来不曾见到过的表情，自那以后我也再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而起初我们在文极殿门口见到的那个黑袍人也站在那苍老之人的面前，他侧对着我们，他的乱发遮住了他的面目，也掩盖了他的表情，我们只能微微察觉到他的身子似乎是在颤抖，好像正在某种奇异的情绪中挣扎。”
“我和你姑姑都感觉到了那无比奇特的氛围。那盘坐于圆台的老者突然开口道：‘公子，你来了吗？’他说这话时，声音显得非常微弱，我和你姑姑仔细聆听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这时我又看到了你爷爷的神情，是那样的伤痛欲绝。我的心也不由跟着一痛。”
“那黑袍之人侧对着我们，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我只隐约感觉到他的身子似乎震了一震。他的声音显得非常轻柔平和，从中感觉他不像是苍老之人，似乎中年都不到，只听他说道：‘是的，我来了！尤宪老先生。’那叫尤宪的老者似乎发出了欣慰的笑声，虽然那笑声也是微不可闻，但还是被我和你姑姑用心听到了，他的话音已经非常缓滞，我几乎怀疑，他随时都有可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听他道：‘能再得见公子，我亦将去得安心了！公子，还请你万要珍重！我已能听到大帝在召唤我的名字了！’你爷爷此时泪如泉涌，跪在那圆台之下，悲声唤道：‘先生……’但你爷爷却怎么都说不出后面的话来。我从未看到过你爷爷也有如此悲痛泪逝的情景，那时我心中的震惊和悲伤是无法名状的。”
僖默重说到此处，情绪已经非常波动。伏在他怀里的僖殊嫣再沉入这悠远的故事中也不由察觉出僖默重异样的情绪。讶然抬头看着僖默重。
僖默重向着僖殊嫣笑笑，又回复谈笑风生，胸怀韬略的神情。僖殊嫣在此时却强烈的感觉到僖默重对僖至行那浓烈的感情，这感情是至深至切的，任何变故都无法将这感情从僖默重心中抹去。僖至行逝去后，自然也使得僖默重也格外伤感起来。
僖殊嫣亦是才到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爷爷对自己的父亲有多么重要，这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事实上，僖殊嫣与僖至行接触并不多，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深入的接触，她只知道自己的爷爷是圣殿至上的存在，修为神鬼莫测，但对他的过去、现在却是一无所知。在此情形下，她对僖至行的感情并不深厚。但僖默重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也是她首次看到和感觉到，以致她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对僖至行的认识更加深一步。
僖默重回复常态，继续他的叙说：“尤宪先生模糊的脸庞艰难地朝向你爷爷，道：‘至行，你谨记我的话，切勿忘怀！’你爷爷重重的点了点头。尤宪先生说罢此话，身体中涌出无尽星光将他包裹，然后那星光漫天飞舞，直几乎把整个文极殿都充斥。很久很久，漫殿的星光才缓缓向穹顶飘去。那情景就像你爷爷逝去那般一模一样，连他临逝前对那公子说的话也和你爷爷对滕滨说的都如此相似。”
“那被称作公子之人，双手捧住一片星光，向里收紧，似乎是想紧紧抓牢，但那点点星光却从他手指缝隙滑出，依然向上飘飞而去。那时你爷爷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而那公子却站着一动不动。最后你爷爷拭净泪水，向那公子很是尊敬的躬身行礼，那公子也朝你爷爷郑重还礼。但至始至终那公子都是背对着我，我无法看见他的面容，也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
“我和你姑姑一时竟无法自拔的沉浸于这莫名的悲伤之中。毫不察觉到你爷爷礼见那公子之后迅疾向我们藏身处纵来，等我俩醒悟过来，想要逃去，但哪里还来得及。你爷爷当场重重呵斥我们俩人，并当场就要对我们施以重惩。但却被那公子劝阻下来，你爷爷对那公子非常尊敬，于他的话没有丝毫违逆之意。我和你姑姑谢他为我们求情之时，近距离的看到他散乱长发掩盖下的双眸似乎有些湿润，那原本犀利无比的眼神也似乎有点暗淡，但我们终还是看不清他的面目。他除了淡淡的回应我们不必感谢他外，就再也没有话语。只是默默的伫立，背对我们仰望穹顶。你爷爷似乎是怕打扰到他，带着我和你姑姑迅速离开了文极殿。”
说到此处，僖默重终于停了下来，看着想僖殊嫣。僖殊嫣此时脸上却布满了泪水，似仍沉浸在这悠远的往事之中。
僖默重轻叹一声，唤道：“嫣儿！”
僖殊嫣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留下如此多的泪水。她又是为什么而伤感，以致泪如雨下仍不自知？
僖默重轻轻拂袖将她泪水拭去，僖殊嫣心中一阵温暖，道：“那黑袍人就是滕滨了！”
僖默重点点头，道：“我知道你同滕滨一起前往帝喾遗墟定有所得。嫣儿你也的确如此。但为父在颛耑第一次见他时，只以为他是镇南世子，在至虚宫第二次见他时，我开始疑心他是黑袍人的后人。你爷爷逝去后，我才知道他是那公子！”
僖殊嫣道：“所以父亲你才怀疑爷爷透露滕滨是帝虚竹林深处选定之人这隐秘。他是那公子的身份是爷爷临逝前对你说的吗？爷爷临逝前都对你说了些什么？”是个人都必然好奇和关心僖至行临逝前对滕厉、姬弃渊、滕烨、僖默重等说了什么。
但僖默重的回答却深有蕴意，他道：“你爷爷已逝，他说了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嫣儿，你已知道滕滨真正的身份。”
僖殊嫣道：“可是……”她本想说，她虽然知道滕滨真正的来历，但却仍是对他一无所知。但话还没说完，已被僖默重挥手打段。
僖默重道：“丫头，不要如此心有执念。人总有他的归宿，事情总有它的结局。何必要汲汲深究那一切的来龙去脉呢？我曾一直欲探究你爷爷所行所为，欲罢不能，但直到他逝去后，我才明白，人来到这世间，总有他无可阻挡的独特轨迹，不是我们深究其来源就可以明白和了解的。亦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
僖默重此话似非常含蓄，又似非常明白。僖殊嫣一时难以明了，只能点点头。但这并不能让她释怀心中其他的疑问，道：“父亲！姑姑和滕滨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僖默重微微一笑，道：“是的！这正是为父想要对你说的往事。”可能他起初本就只想要说出滕滨和僖孤月的一段过往，但却不知不觉的陷入到那开始的往事之中。现在僖殊嫣问起，不由让他回到真正的主题上来。
僖默重现在的情绪明显平静多了，将一段往昔秘闻娓娓道来：“我们从文极殿出来后，你姑姑就缠着你爷爷问个不停，而我则遵从你爷爷的吩咐回去休息了。临走的时候，你爷爷嘱咐我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在文极殿中见到的事。而那一晚，我隐隐感觉你姑姑似乎缠着你爷爷问了一夜。我虽然也非常好奇，却不能违逆你爷爷的吩咐。”
“第二天，我见你姑姑又偷着跑去文极殿。并且竟然能推开那厚重的大门而入，我心想你姑姑定是从你爷爷那处得知了开启之法。我虽然也极想再入内一看，但知你爷爷只教你姑姑开启之法而不教我，定然是不想我也入内的，所以便打消了那想法。”
“之后一连七天，我都见你姑姑偷着去文极殿。早上天刚亮便进去，直到很晚才出来。你爷爷对此不闻不问。只是晚上的时候，你姑姑从文极殿中出来便被叫到你爷爷处，他们说些什么我自然也无从知道。直到第七天后，你姑姑再也没踏入文极殿，只是她从此好像变了一个人般，神思恍惚，沉默不语起来。但她的修为却是有非常神速的进步。那时我猜想，你姑姑进出文极殿肯定是得到那公子的指点，才会如此。只是为何只你姑姑，而没有我，这一直都是我无法想通透的。你爷爷临逝前自然也不会告诉我当初为何会这样安排。”
僖殊嫣突然道：“父亲，你是不是怪爷爷！”
僖默重微微一笑，道：“我怎么会怪你爷爷，他是我这一生中最尊敬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深有用意。我只会遵从他而毫无违逆他之意。只是不明白他这用意是如何罢了！”
僖殊嫣也是会心一笑，感觉到父女之间毫无掩饰而流露出的真情，道：“姑姑是不是就从那时开始对那公子生出情意的？”
僖默重点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了！但这却是非常迷蒙，连我都不敢相信。只是从你姑姑当时的神情来看又确是如此。”
僖殊嫣作为一个漂亮的女子，怎么还会感受不到僖孤月当时神情透露出来的异样，道：“后来姑姑不去文极殿了，是不是那公子已经离开了？”
僖默重道：“我当时猜想当然也是如此。但第八天的晚上，文极殿中又走出一人。”
僖殊嫣此时接口道：“那人是不是赤足，且披头散发，腰间悬着一块奇特的玉佩。”
僖默重讶然道：“嫣儿，你怎么知道的？”
僖殊嫣道：“我听滕滨说起过。那人是南方隐士。”
僖默重嗯了一声，似乎对僖殊嫣能从滕滨口中得知这赤足散发之人不感讶异。只是道：“的确是如此。那人一出来便与你爷爷进行密谈，快到黎明的时候便又飘然离去。”
僖殊嫣想了想，道：“这么说来，那公子是在第六天晚上或者第七天就离开了？”
僖默重道：“我起初以为那赤足散发之人就是那公子，还讶异他为何装扮变化如此之大。后来才知道不是。那公子应该是在第六天晚上或者第七天就离去了。”
僖殊嫣已经开始好奇了，道：“那公子曾说过他将去往何处吗？”
僖默重笑道：“这就不是为父所能知的了。当时对于这些我都只是略知一二，至始至终我都没有能够得以参与。”
这不得不说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僖默重是僖至行的独子，身份和地位应该非常独特和重要，但在那时却被排除在这些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之外。不知道当时僖至行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如此行事。
僖殊嫣听的哑然，她只感这事有很多让人疑惑的地方。僖至行特意对僖孤月的安排，僖默重的无法参与，那公子的去向，南方隐士突找僖至行密谈。这些都透发着隐秘，让人看不通透。
僖默重此时也陷入沉思，对于这智慧莫测的人来说，当年发生的事仍让他疑惑不定。
僖殊嫣开口道：“父亲，后来是不是虚妄邪魔及其邪恶势力便开始侵伐整个青帝国了？”
僖默重道：“是的！那南方隐士找你爷爷密谈定然是找你爷爷商谈抵御邪魔之事，但如果仅是这样的话，我也应该在场才对，他们定然还谈了其他一些至为隐秘的事情。”
僖殊嫣点头，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又问道：“后来姑姑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僖默重道：“你姑姑遵守你爷爷之命护守镇南，而我则带着圣殿的一部分实力前往帝虚抗御邪恶势力。你爷爷那时干了些什么，也是我不知道的。幽玄冥海一战胜利后，我从帝虚回到圣殿。但你姑姑已经闭潜文极殿，对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我亦有心想要弄个明白，奈何你姑姑守口如瓶，让我有心无力。”
僖殊嫣道：“这样说来，当年的事情，现在唯有姑姑才知道了？”
僖默重点点头。的确是如此。但要从僖孤月口中得知当年的隐秘，这又何其艰难。
两父女一时都沉默下来。无论僖默重还是僖殊嫣都需要静静思索一下。僖默重重提旧事，撩起心中沉积的疑问，不得不又理一下思绪。对僖殊嫣来说，这无疑又是疑惑的崇山峻林之上再加一道积压而已，但她又不得不好好做一番思虑。
僖默重回过神来，道：“嫣儿，为父此次要遣你前往炫彩湖。”
僖殊嫣讶然失色，道：“父亲，我……”
僖默重微笑道：“为父知你想跟随滕滨而去，但为父如此安排也是为你好！”僖默重是担心僖殊嫣会重蹈僖孤月的覆辙吗？还是他如此安排另有深意。妘去天曾在颛耑妘家透露炫彩湖至上高手浪去邪出世镇守炫彩湖，妘去天知道的事情，这于僖默重而言，自然也是知道的。难道炫彩湖还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隐秘不成，要遣僖殊嫣前往打探？
僖殊嫣此时却心中一苦，满怀酸涩，想起僖孤月为滕滨的所作所为，心中不免叹息，她现在只以为僖默重定然是不想自己重蹈僖孤月的覆辙了，道：“父亲，女儿知道了！”
僖默重心中一叹，但脸上当然不会有丝毫流露，道：“你可与讴歌姑娘一同前往，到时你见机行事即可。”
僖殊嫣道：“一切遵从父亲之意！”她现在的苦涩实是难以言表，既想跟随滕滨前往苍州，有想避开僖孤月，也许去炫彩湖确是一个好的选择。
僖默重看着僖殊嫣，他何尝不知自己女儿心中所想。但他只是莫测高深的微微一笑，那智慧难测的一面再次展露无遗。
他柔声道：“嫣儿，你去吧！”
僖殊嫣尽管现在心中矛盾，但也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镇南随时将面临战事，不管自己父亲用意如何，自己都不应违逆，须遵照执行，道：“父亲，你要多加珍重。女儿去了！”
僖默重点点头。
僖殊嫣陷入昏暗的灯光之中，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