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壕位于前沿的半身壕之后,川军团对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晚上已经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头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挥人砌上护木。残影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应该距离这儿不远。
死啦死啦在看见虞啸卿一行时的表情,并不比烦啦他们看见虞啸卿时好上多少。说白了,虞啸卿现在的表情恐怕要让弥勒佛也改作哭脸,并且离了老远便是他那种水泥钉似的切入。
虞啸卿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禀师座,正在筑防。”死啦死啦报告。
虞啸卿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纸飞机,承不住人的,现在你摔个底掉。横澜山阵地已经全歼敌军,你们是全师唯一被敌军突近的防线,并且至今仍未歼灭。”
他走到死啦死啦面前,把死啦死啦举着敬礼的手拿下,然后来了个立正,以一种看似怪异的属下询问姿势看着死啦死啦:“龙团座,请你告诉我。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日军?五个?十个?一个师团吗?”
最后那句被他大吼起来,那种压在胸口的愤怒被他陡然喷出,唬的死啦死啦慌乱不已,“大概四五十个。”
“为什么拿不下?”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就沉默。烦啦这会儿宁可看唐基,他知道那家伙很滑头,那一脸哪怕是做出来的和蔼可亲也比虞啸卿那张铁面皮好看。
唐基试图缓解气氛,“师座跟我说,龙团长是主动出击的。”
虞啸卿毫不领请,“有个屁用!没头苍蝇也会主动出击!”
“我这一团的兵,就这几百人,真打过仗的恐怕还不到一个连。说句难听的话,我现在叫个新兵,让他对师座开一枪,我敢保证,那兵没开枪就会先尿裤子。”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板着脸,“太高看你的兵了。我也敢保证,你下这命令的时候那家伙就先尿了裤子了。”
死啦死啦脸上展露笑容,烦啦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能这么不怕死,“很有可能,呵呵呵呵!”
虞啸卿的脸依然板着,他抬起头,下巴微微翘起,用一种藐视的目光看着身前的人,“可笑——你是说,你占尽地利的一团人,竟然吃不下区区几十个日军?好,我让张立宪带特务连过来,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说完,虞啸卿转身离开,他的动作幅度极大,走过的地方都刮起一道风。
“师座师座师座。”死啦死啦追上虞啸卿,拦在他前面说,“我,我那几个打过仗的,足够收拾那帮人了。我是想啊,再等江那边的鬼子,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们让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团死光光了,这无疑啊。现在,几十个回不去的日军不足为患,我想让全团的人轮番上,估计死伤不到一个连,新兵也就学会打仗,这不挺好嘛。”
虞啸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慢慢来?”
死啦死啦说:“对,慢慢来。”
那绝不是商议,因为虞啸卿的脸青得快成铁色了,而唐基的笑脸也越来越和蔼了,杵在一旁的烦啦不知道哪个威胁更大,而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有点儿执拗,他根本不想知道虞啸卿为什么这么愤怒。
唐基打了个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导,来一下,来一下,陪我看看你们的阵地。”
烦啦在眼角里扫着,唐基相当亲切地搭着阿译的肩膀,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行了开去。
言之有理连说两遍,便是言之无理,加上虞师座的脸色和唐副师座的笑容,便成了言之有理,“我整死你”。拿耳朵眼都想得出来,唐基叫了阿译去是为了知己知彼,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阿译一直在一丝不芶地向汇报着死啦死啦的业绩或者劣迹。
当唐基走开后,虞啸卿的脸色反倒生动些了,他终于用一种看人的眼色看了会儿死啦死啦,那种绷紧的愤怒终于开始活跃起来了。
虞啸卿一把拉住死啦死啦的衣领,然后将他带到他们刚在站立的地方,接着双手揪住对方。但因为雨衣阻挡动手不便,于是他把雨衣扯下来甩在一边。
他揪住死啦死啦的领口,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的?”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什么欠着?”
“南天门之战与我无关,我没有一点想居你功劳的意思。但上边要想捧王麻子,就是会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把张三李四做的好事全压王麻子头上,明白吗……你不要因此就心怀不满屡生事端,这样,我对你最后那点敬意也没了。”
死啦死啦坚决否认有不满之心。“绝对没有师座,我没这么想过。”
虞啸卿:“那你这样做死一样的搅些什么啊?!”
死啦死啦:“这是为了我们。”
他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而虞啸卿的眼瞪得比他还大,那是惊加了怒。
虞啸卿:“谁们?”
死啦死啦更理直气壮,“我们。”
虞啸卿彻底放弃了,点点头,“好,好吧,你和你的渣子都滚下祭旗坡,我让特务营来了此残局。从今以后你可以混吃等死,但是你要求老天爷,让我军务繁忙没空想起你来。”
死啦死啦:“江这边的都叫我们。”
虞啸卿:“那就去江那边,我羞于与你称们。”
死啦死啦眼神恢复到了那种看死人时才有的寂静:“我,我说过连师座都没逃过爱安逸的毛病,你说谢我,谢谢我苦药。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爱,就爱安逸,就这毛病。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远的不说,说卢沟桥,日本人打不动就和谈,和谈三次打三次,我们不信,都哄着自己信,日本人和谈时公然拿着地图在宛平标好炮兵目标,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攻下又说撤兵,喘了气再攻,而我们呢,想要安逸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啸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就终于开始咆哮:“卢沟桥算近的吗?卢沟桥算近的吗?那你说远的是不是要说到宋朝?!”
“那,那,那就说点近的。”死啦死啦很诚恳,尽管他的诚恳都让人觉得怪兮兮的,“就这,此时此地。我在对面被打得全军尽墨,尸骨无还,这么个惨法,可一瞧日军开始修防线,我们就想,哎呀,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连师座这样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样。禅达,日军扑过来时都要烧城了,一看,没过江,又过上日子了。今天为什么不战自溃?要不是赶上怒江发威,咱们只好骂骂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了……”
响亮的一声出现,虞啸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旁边的烦啦寻思除了残影,恐怕连丧门星也打不过这位师座,死啦死啦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就一头撞在刚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啸卿向他招着手。
虞啸卿:“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烦就是空谈阔论,像你这种脑子里想太多的家伙,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正在一点点的被摆掉——哪怕你想偷着卖掉点儿武器养你的渣子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你真的能办点儿实事。”
死啦死啦拧了拧差点儿没被打歪掉的脸,并且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我办了师座。我们拒敌于西岸。而东岸有日本人,我们就不敢再睡着。”
虞啸卿不愤怒了。因为他总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彻底惊愕了。
虞啸卿:“……你想让日军过我们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这几十个。他们也不可能回去。”
虞啸卿:“你想让这几十个活着过我们的防线,进后方?”
死啦死啦:“对。他们也扛磨得很,会像蟑螂一样活下来。”
虞啸卿:“为祸民间?”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丧家犬,光日军今天的炮击造成的伤害也几十倍于这群丧家犬。而东岸有日军。禅达再不敢睡觉了,我们也不敢睡觉。”
虞啸卿:“你想让我的手下有个汉奸。”
死啦死啦于是苦笑:“这话真叫我听着委屈。”
虞啸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过江,对着晕晕欲睡的我们,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这事我今天说过,您说谢你苦药,药就是苦地,比苦还苦,认错容易,其实不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药。”
虞啸卿:“你死有余辜。——中尉。”
烦啦一直到虞啸卿和何书光一起瞪他,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自己。
烦啦:“在。”
虞啸卿:“拿起枪。”
烦啦端起自己的步枪。
虞啸卿:“拿起枪,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他同时向死啦死啦解释,“让你手下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烦啦慢慢把枪口顶住死啦死啦的脑袋。他很庆幸对方没看他。死啦死啦要看自己,烦啦觉得,自己也许就会撒手把枪丢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死啦死啦:“我说的是我们。”
烦啦把自己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边,他以为它弯不过来,但在注视下。它弯过来了,烦啦拉了枪栓。
烦啦木木地抬起头,虞啸卿正在对他吼叫:“开枪!还要我说几遍?开枪开枪!对着这颗想太多的脑袋。”
烦啦:“……永世不得安宁。”
虞啸卿因烦啦的噫语讶然了一下,但烦啦不是一个值得他讶然的人:“开枪。”
于是烦啦开枪,但开枪时抖得不成话,子弹贴着死啦死啦的头皮飞过。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于是虞啸卿看了烦啦一眼,他的枪口已经放低了,烦啦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向死啦死啦开枪的勇气,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向他下令。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比烦啦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刚被顶过的脑门上。
虞啸卿:“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旁边的烦啦的脑门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烦啦从枪口边拉开,同时对虞啸卿大喊。
“师座,我不会再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烦啦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这两人,不表示任何意见。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人渣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人渣们中经常就有人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坡下的黑暗里,过一会又灰头土脸。身上披挂着草叶荆棘加入队伍。
一声不吭是人渣们此行是去给祭旗坡下残留的日军一个全歼,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惊动日军之间宁可选择前者。
当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也就这些人了,残影也上去了。
郝兽医在阵地上给人治伤,阿译督导大人在阵地上充充泥菩萨,其他全在。连泥蛋满汉也给拉来了充数——狗肉忽前忽后地逡巡在人渣们的周围,从今天禅达被炮击时它便一副亢奋状态,一条好战的狗。
烦啦就偷瞧领队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
烦啦说:“肿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动一下肯定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给他打死啦。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烦啦说:“活该。”
死啦死啦:“你也肿啦。”
烦啦便摸摸被何书光拿枪管子杵过的脑门,“枪筒子当手指头杵脑门,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杀只鸡似的。这种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先前影子就提醒你,别对虞啸卿想太多主意,现在呢。”他看着漆黑的林子,脸上苦笑之意浓烈。
迷龙就很高兴地扎进个脑袋:“谁肿啦谁肿啦?”
死啦死啦和烦啦各伸一只手把那只脑袋推了开去,异口同声地说:“关你屁事。”
死啦死啦:“我对吗?”
烦啦不想说了:“你疯了。”
死啦死啦:“疯啦不等于错啦。我对吗?”
烦啦:“对错还没个虱子要紧呢。虞啸卿想要什么你真不知道?影子说的很明白,他就要两个字,‘全歼’。粉碎敌军必得之攻势,全歼来犯之敌于东岸,‘全歼’这两个字在他的上峰那里是很香的。他的虞家军就又可以壮大。就像你为了养我们这些炮灰一样,你是用我们的物资去倒卖,他是用战功去‘倒卖’。”
死啦死啦讶然了一会,从他的反应烦啦可以看出他压根就没想把傍晚残影的话听在耳里,或者,在此之前他从来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死啦死啦:“你和影子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
烦啦:“垃圾堆里拱四年啦我!要想不到这些倒奇怪啦!”他瞅了眼死啦死啦的表情,“好吧,我有颗小人之心,怎么着吧?”
死啦死啦倒笑逐颜开,“让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对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没想到。以后就跟我同命吧。”
烦啦问:“我不是你的传令官吗?”
死啦死啦:“又升啦。传令官兼副官啦。”
烦啦悻悻地骂:“宁可跟虱子同命。”
迷龙的脑袋又扎了进来。“谁挨揍啦谁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烦啦各伸一只手揍了那脑袋。异口同声:“你挨揍啦。”
然后大家不再说话了,他们已经快下到祭旗坡临江的山脚。死啦死啦忙乎着把行军队形调整成战斗队形。
烦啦莫名其妙又成了副官,对他来讲这不叫升官,而是说自己生命里又要多了许多麻烦。譬如最大的麻烦来自眼前,虞啸卿只给了四个小时,在黎明来临前他不想虞师防区里再有一个日军。
祭旗坡几乎就是悬崖,所以一度被虞啸卿放弃设防,下边的江滩也窄得要命,实际上人渣们是在涉着湍急的浅水摸向那片日军窝藏的乱石。他们没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为南天门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这瞒不过他们要摸的日军,乱石后边轻响了一声,黑七麻乌中根本看不清什么向他们飞来,然后水花炸开,一个最晦气的新丁倒在水里,三八枪子弹的尖啸从大家中间划过,人渣们卧倒在浅水里,迷龙用机枪扫射半淹在江水里的礁石。
烦啦看着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头上拍了一下,“狗肉,上。”
然后狗肉溅着水花,几乎与迷龙射出的弹道平行,悄没声便消失在乱石后。
烦啦压低了声音:“……开什么玩笑?!”
同时,残影举起枪,对着前方的黑暗。
死啦死啦没空搭理身边的烦啦,反手把不辣刚拔在手里的长柄手榴弹给抢了,“上刺刀,上。”
这时候他说了算,除了残影都爬起了身,一边跟没了腿的水流较劲一边上着刺刀,本以为会是惨烈的肉搏,但没跑两步大家便叫乱石后传出的声音惊着了。
惨叫、撕咬和一头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低哮——大家很难相信那来自他们早已熟悉,天天拍着打着玩儿的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