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兽医脸上露出再明白不过的表情让烦啦有些崩溃:“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
听了这话的烦啦只好苦笑:“老头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诉我,梦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会失心疯?”
郝兽医奇怪地看着他,说:“我不认得梦游的人。”他捣咕着他的旱烟袋:“抽口?”
烦啦现在放松了,因为老头子明知道自己不吸烟:“有屁快放——咱们明白人不用讲客气。”
郝兽医抽着烟,脑袋微微打转,倒有种摆弄之乎者也的模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对别家老人,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对别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贤说的。你娃娃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烦啦就冲他扔砂土,免得他唠叨没完,老头子终于服输:“好好,说正事,你有啥事儿呢?”
“啊?”烦啦感觉自己脑袋被人敲了下,然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烦啦在装傻,而郝老头在坚持。他们互相瞪了很长时间。
烦啦在郝兽医催促地表情中无语到了极点,他有些奇怪的看着对方:“不是,你,你……是您要问我啊!怎么啦?这天没塌,地没陷,怒江也没倒流。您要问我什么呀?”
郝兽医呵呵乐着:“你娃娃嗳,你眼里大概除了团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头嘞,我是过来人,我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骗我嘞。”
烦啦苦笑着,他也没法跟老头子说刚才的事儿:“老也是个精啊。只是缺副老花镜,看也看不清。”
郝兽医嘟囔着:“嗳呀,看不清你告诉我嘛,相携相帮嘛。你以前有话总是跟我说。”
烦啦不再冲他扔砂土了,他撮着砂土,犯着犹豫。
郝兽医又抽了口烟,说道:“会憋出病来。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
烦啦道:“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伤员啦?”
郝兽医几乎是庆幸地表情:“也不打囧仗咧。没伤员咧。也好也好,那些个枪炮伤怪头八脑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伤兵娃娃骂个臭死。”
烦啦给他上眼药:“是你治不好嘛。”
郝兽医继续着:“不说这不说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烦啦肚子里确实有话,如今就不再矫情:“……成。那我跟您说说,说这个……诶,我可不是说我心里憋不住跟您说的啊,我就是讨一对错。我,我觉得我没错!小太爷没错!”
郝兽医摆出很认真的表情:“莫错莫错。你说。”
“说有这么一档子事儿,让咱们啊……”正开口时烦啦还是犯着犹豫:“您得发毒誓,你不能跟第三个人说去。”
郝兽医叹了口起,举起手说:“天打五雷劈,老死不得归乡。我发誓。”
烦啦眯着眼看着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您这誓发得,好家伙,跟喝汤似的。您得拿你在中原前线打仗的儿子发誓。疥蛤蟆是小名对吧?”
郝兽医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来,几乎又沉进了这些天他常掉进去的状态。烦啦不得不承认他怕这个,赶忙着拍打他。算把他给叫了回来。
烦啦在他面前大声说:“算啦算啦。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我也不信这个。”
郝兽医却继续说:“我发誓。”
接着,烦啦就继续开了:“斗个嘴扯上几千里的外的人干嘛?——我这么说吧,让咱们几个再去趟南天门,但是得打一清光,可是这个功劳得让那不相干的人占了去。你,干不干?”
老头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凭啥呢?人要死都得死个明白嘛?”
“谁不说是呢。”烦啦说:“咱们说这个是炮灰团,那是自嘲对吧?可有人就真把咱们当成炮灰了。还说要拿咱们这堆炮灰,换一座南天门去,还说是何乐而不为?”
郝兽医激愤地:“我日他个何乐不为呢!——凭啥?凭啥让咱上呢?”
烦啦高兴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为此极其兴奋:“不会上了,你放心。我已经让死啦死啦闭嘴了,因为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
郝兽医有些不解:“闭啥嘴?他闭嘴我们就不上啦?”
“他有一绝户计。说是能……兴许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磕下南天门,但是呢,就得我们上,比方说我们上十个人,那就得搭进去九条人命。但是他现在不说了,我让他闭嘴了。说我们师里呢,也拿这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辄啦,虞啸卿急疯啦。疯了我们也不说,打死也不说,凭什么我们上啊?对不对?从东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们。骄子们上吧,这回渣子要退后啦,该让他们上一次了。养他们干嘛?人家是精锐我们是人渣啊。……我就为这事,想跟您求一对错。您现在说我对,我特高兴。”
烦啦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老头子原来是张苦瓜脸,现在还是张苦瓜脸,他尽可能让自己觉得幸灾乐祸地高兴,最后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郝兽医从讷讷中回神过来,看到烦啦说完看着自己,就慢慢开口:“……可是你,你刚才说的那个……那个那个……叫啥来着,疥蛤蟆是谁啊?”
“嘁!好家伙,合着刚才您没听懂是吧?”烦啦极其郁闷,刚才他是声色并茂:“不是。我刚才说的是,南天门这事。该轮到他们啦!跟咱们没相干啦!你快可以脱了这身去找你家疥蛤蟆啦——您怎么老成这样了现在?”
郝兽医却前言不搭后语的拉着烦啦的手问道:“……你说疥蛤蟆在南天门?”
孟凡了几乎要跳起来,他怒气冲冲的瞪着老头子:“谁说疥蛤蟆在南天门了?你怎么耳朵也老成这样了。”
“不是呀。那你……知道疥蛤蟆现在在哪吗?”郝兽医一副期待的模样摆在那儿。
烦啦连说了几个“我”字,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最后只能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表示结束。
郝兽医伤心的看着他:“你就见不得我老。话也不好好说。——诶呀,我就是啥也想不起来了!——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烦啦的脸几乎皱在一起:“我说也许啊!怎么耳朵也完犊子啦?”
郝兽医可能听明白了,但说出来的话让烦啦急的跳脚:“……那这事儿、这不对啊!”
烦啦瞪着老头。老头在发急,急得快出了汗。犯哆嗦。看得烦啦也发急。
烦啦着急的说道:“你哆嗦啥呀?五十七岁的人就老成这样,你还没被他们作践够呀?你还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爱自惜,留着回家跟儿子团圆好吗?”
郝兽医又露出忧愁的模样:“你这娃就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这还是不对呀!”
烦啦无奈的叹着气,拿来一块小布条,放在郝兽医面前,“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用咱们这堆炮灰团,换了,换一什么呢?”他从旁拔了一大捧杂草,烦啦将连根带土的一堆草放在郝兽医怀里,让他捧着,“换一南天门。你刚才还说日他个何乐而不为。值吗?”
郝兽医点头:“值啊!我还当是换不下来呢!换的值啊!”
烦啦呆若木鸡:“……你大爷的!你疯啦你!”
烦啦这样的暴喝几乎把老头吓在那了,他畏缩了一下,以为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然后他面临着烦啦郁积的狂暴。年青人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走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你干吗?你跟我搅合什么啊?你疯了你今儿啊?”
烦啦不时看着在那儿坐着的郝兽医,又不时对他咆哮,然后他就要往前面走去,这时郝兽医却对他叫道:“诶诶诶!那是悬崖,摔下去会死的。”
急忙收住脚步的烦啦晃了几晃,这下差点就掉下去了,他愤怒地转身,并不为郝兽医刚才一句话救了自己就感觉亏欠了什么:“你我有过什么呀?又还有什么没做啊?现在我们又是军人啦?给你指条路,说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来铺?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呀!你也知道死人不值当是吧!那你跟我搅合什么呀今天?你怎么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说了让他们打去!让他们打去!一个个油光水滑肚子里边油该刮刮了!你不明白是怎么着啊?你说话呀?你让我说了就要说透啊!在丛林里流亡,回城里也不辉煌,还觉得欠了一屁股债!管他鲜花和流弹,全他吗的没有方向!”
郝兽医不说话,他坐在树根上,把脑袋顶在树干上。往常的话,烦啦早已会去关心他,但是现在却不。
“你说句话成不?”烦啦靠近后蹲下去看着郝兽医:“我要哪儿说的不对,您告诉我,您该打打,该骂骂。我就是想问一对错!”
郝兽医摇着头,由于他的脑袋是顶在树干上的,所以看起来更像是他拿着自己脑袋钻树干。
烦啦依然在继续:“我不是我们中间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让炮灰团去打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龙、不辣,南天门是什么?它值这个?告诉你个秘密,地球是圆的,在转着,半个地球都在打。咱们停下,管它的。南天门会转到咱们跟前,塌掉。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回家。”
郝兽医摇着头,钻大树。看着他的模样的烦啦有点*心他的脑袋,那一定很痛。可是烦啦依然继续着自己的唠叨,他并不认为这是唠叨,他觉得自己在为炮灰团做一件好事,一件关乎大家性命的好事:“我不想看你这鬼样子,你就给我看这鬼样子!你说大道理啊?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人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对吧?那是顾炎武说的,我是孟烦了!”
郝兽医沉默了好半晌后终于开口:“……我是伤心死的。我以前就跟你说过。”
烦啦胸口的气突然之间窜上了脑门:“……你大爷的!别我不爱听什么您说什么成不?”
郝兽医叹了口气,看着烦啦说:“我真的是伤心死的。”
烦啦伸出手挡着他继续说下去的架势,点着脑袋道:“好!我走!我走我走!您就跟着靠着树伤心至死啊!用您那眼泪让这老树生根发芽!那也得三五十年之后的事了!”
烦啦真的想走也真的走了,匆匆的动作连他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因为他不想看见那郝老头绝望地拿脑袋顶着大树,多少年之后,他如果哭醒,一定是这一景又复现于脑中的梦境。
但是现在,年青的孟烦了快气炸了肺,尽管这种气更多是因为心痛,但是表现出来时是暴烈的——他气极了又回头叫嚣:“没人会伤心……”转了头咆哮的烦啦看到的是郝兽医的背影,那背影充释的气息让他有种掉眼泪的感觉。
老头子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看着。后面的烦啦没法不好奇,他回去看了,看到后烦啦真的想揍他,这是那天开玩笑送他的字,老头子先看了烦啦父亲写的那面,又看烦啦写的那面。
郝兽医一字一句的念:“……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烦啦忙阻止他:“甭看这边啊!你这人怎么不经逗啊?”
但郝兽医就看着他写的那面: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烦啦想把那张纸夺过去,一边想拿着一边对他说:“卒你大爷,我不开玩笑的嘛!”
郝兽医看着这张纸:“卒了!”
烦啦气鼓鼓地:“你干嘛呀你今天?”
郝兽医挡住烦啦过去拿纸的手:“这写的就是我。”
烦啦眉头皱的很紧,非常紧:“这写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干什么都不灵的人!”
郝老头子头顶着树,声音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很怪,那也就更让烦啦生气:“我……我……我都成这样了,一辈子干啥都没干成。你们还要这样?”
烦啦蹲下去看着低着头的郝兽医:“我们现在都在还我们祖上欠的那债!我们吃了很多很多的亏!我们够倒霉的了!你别搅合我了!没什么便宜轮的到我们占!康丫你记不记得?为什么他老跟别人要他永远要不着的东西?为什么?就因为他觉得什么便宜他都没占着!我们现在要干什么?保命!保这条谁都不稀罕只有我们去稀罕的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