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这个地方,离齐国的国都临淄只有二、三十里的路程。整个庄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百多户人家,在当时算得上一个大村庄,可摆到现在那就算不上什么了。庄子里的住户大多种田为生,也有不少经商为主。尽管如此,这里的人们大多习武,除了讲究个强身健体之外,还有个保家卫国的强烈意识和愿望。
这庄子虽然属于乡下,可它却是通往临淄的必经之路,因此南来北往的人很多。一条大道从庄子中间穿过。两边的商铺门面大大小小的也有个几十家。
这天夜里,半圆的月亮发出淡淡的青光,没有风,房前屋后的树木和庄稼一动不动,空气显得有些沉闷。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条小路从树林里穿过。一个人影匆匆忙忙地从路的这头走向路的那头,要到村西头的一个地方去。穿过树林的时候,他一会儿用左手在自己的脸部附近挥动,一会儿又用右手在自己的后颈窝附近抓挠。那是因为树林的小路很少有人走过,蜘蛛在那儿布下了一张张网络。挥去那些挂在脸上颈上的蜘蛛网线,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留在脸部和后颈处,让他心里不免产生了一阵一阵的烦燥。
到了村西那间熟悉的土房前,他在门外徘徊了许久。邻居们家家户户都早已吹灯入睡,整个村子连一条狗的叫声都听不到。只有面前这间屋里还亮着豆粒大的一盏油灯。他知道她还没有睡,他知道她还在等他。可他就是没有勇气上前推开那道自己不知推开过多少次的简易木门,走进那间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屋子里有了响动。是屋子里的那个人起身到屋角里石坑上出恭,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隔着墙壁他都能清楚地听见那熟悉的时断时续时急时缓的“涮涮”声响。他知道屋里的她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他了,就要躺在那张木板铺上休息了。而休息过后,明天一早,她将不再属于这个村子,不再属于这片土地,当然也不再属于他了。
屋里的姑娘,不不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屋里的女人就是齐国国君齐宣王后来的王后,那个被史家称作“无盐女”的钟离春钟小姐。唉,又说错了,是钟女士。
一想到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一想到王宫里的车马彩轿要把自己熟悉的女人带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自己的使命和前途更是遥不可知的时候,柳下聪这个隐居在齐国的燕国杀手脑海里一片空白,膝下禁不住发软,顺着门框他一屁股就坐在了钟离春的门槛上。
屋里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了。柳下聪坐在门槛上无奈地打着哈欠,慢慢地双眼就开始打架。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回到离别多年的燕国和那片本来属于燕国现在属于齐国的故乡土地上。
他的家乡在燕国的国都蓟。还在幼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燕齐两国战争不断、双方针对对方高级将领甚至国家主要领导人的刺杀行动就一直没有中断过。这种战争中的刺杀行动其实在世界上的各个国家都是一样,绵延几千年从来没有停止过,演变到现代就叫做“斩首”行动。八岁那年,柳下聪被召进燕王亲自领导的一个特种技能培训斑,开始了从娃娃抓起的杀手生涯。培训班的培训主要有两件事,一是学习刺杀技能和格斗本领,二是洗脑,就是给这些孩子们灌输燕国如何地好、燕王如何地英明,反之齐国如何地不好、齐王如何地昏暗、齐国人民如何地受苦受难,等等。到十八岁的时候,他的刺杀技能和格斗本领达到了毕业的水平,于是燕王就派他乔装改扮隐姓埋名来到齐国,在国都临淄的乡下柳庄的南边找了一间屋子潜伏下来。年复一年地时光流逝,老天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刺杀目标齐王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他自己却差一点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村里村外的人也不习惯上溯三代地查历史,老老少少都称他为南郭先生。
南郭先生在柳庄一呆就是十来年。那个时候的杀手不象现在的特工,没有什么联络站给你传递消息,没有什么上线给你送经费,更没有什么电台之类的让你与组织保持联系。一切都靠你自己。能不能完成任务、怎么去完成任务,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完成了任务回去复命,你就是英雄;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了,可能有人记得起你,也可能根本就没人想得到你。如果任务没有完成你却回去了,那可是要拿话来说的。
柳庄虽然是在乡下,但离临淄城并不远。这些年里,柳下聪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临淄。那戒备森严的王宫他根本就进不去,齐王的多次出巡他都是事后才知道,要想买通齐王身边的人可他又没那么雄厚的经济实力。所以,行刺的事情就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付诸实施,这当然让他这个职业杀手十分的着急。然而,在十分着急的同时,由于长时期地生活在齐地,耳濡目染之下,他的内心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齐地的老百姓并不象燕王说的那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以柳庄为例,不论是种田种地的,还是经商做买卖的,大家都吃得起饭穿得起衣,没听说庄子里有饿死冻死的。偶尔有柱着棍子拿着破碗前来讨饭的也比自己家乡蓟的少得多。至少从表面上看,齐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燕地尤其是蓟那样的矛盾突出尖锐。柳庄许多种田的就不怎么惧怕有钱人和官府。其次,齐国的国王也并不象燕王说的那样面目恐怖、酗酒成性、杀人如麻。齐王宫里的事情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齐王每年要到各地出巡,视察民情。这一点燕王就做不到。齐地的老百姓不仅不恨齐王反而十分的拥戴自己的国君。
在柳庄生活久了,对齐国的情况了解得越多,他的内心越是感到矛盾。而这种矛盾他自己根本无法回答和解决。慢慢地,他感到自己的锐气已经不如从前了。有些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学的那些格斗技能、刺杀本领究竟有没有用了。
在柳庄这个地方,包括在整个齐国,柳下聪是没有什么朋友的。特殊的身份不允许他与人交道有什么深交、有什么密友。这一点他自己是非常清楚的。齐国再好,毕竟与燕国是敌手;齐人再善,毕竟是敌国之人。他们对其他的人再好,可对敌方的奸细却是从来也不客气的。齐人常说燕人不咋地,不敢明刀明枪地来却老是偷偷摸摸的整,军队打不过齐国却派了不少的杀手进来。那次在临淄城头,他就亲眼见到一个燕国的杀手被斩首后吊在城楼上示众的脑袋。那脑袋他熟悉,那是自己同一个培训班的一个同伴的脑袋。那个同伴与自己还相当的熟悉和要好,也是蓟地的人,家离自己的老家不远。见到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时,他自己的脑袋就象要爆炸一般。还有一次在柳庄南边柳下聪的屋外,一队士兵追赶一个满身是伤的人,一边追赶一边大叫“抓奸细”。眼看那人就从自己屋门口跑过,柳下聪本想让他进屋躲藏,可还没容他有什么动作,隔壁那个种田为生的英瓜老爹就拿着一把镰刀把那人砍翻在地,还没等那些士兵追到就在血泊中抽搐着咽了最后一口气。至于那死者是不是奸细,柳下聪不知道,但齐人对奸细的痛恨和手段他却是刻骨铭心的。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就处于一种戒备状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
这种戒备和警惕的心理体现于他在齐地在柳庄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与人多接触,见谁都客客气气,路遇熟人点头而过。外出从不结伴,到哪里都是独往独来。天黑就关门,从不走东家窜西家。就连柳庄的邻居们要给他说个媳妇提个亲,他也婉谢着避之甚远,要不怎么会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是匹马单枪走天下。对这事儿,柳庄的邻居们有过许多猜测和说法,有说南郭先生架子大的,有说南郭先生不懂事的,也有说南郭先生脑子有问题、身上有问题的。时间一久,别人就什么也不说了,反正你南郭先生自己都不着急,我们还瞎*什么心呢。那个用镰刀砍死奸细的英瓜老爹就对众人说过:“让他煎熬吧,我不信他能熬得了多久。”
英瓜老爹还真是个过来人,判断得十分准确。煎熬着的南郭先生果然没有熬多久。他与柳庄西头的钟离春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