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忙站起身来,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干了。问道:“先生学识渊博,晚辈受益匪浅。不知您与尊师意欲何往?”
那儒生慢慢放下杯,一声长叹,黯然道:“天下之大,何处有清静之地?在下听几位湘西的朋友说起,鼎州武陵县⒀有位钟相钟老爷,成立了一个天载社,乐善好施,解人困厄,人人都称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也只得去投奔他去,试试运气吧!只是家师年老多病,这一路坎坷,还不知如何呢!”
莫道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儒生怒目而视。莫道长忙摆手道:“秀才,你可别生气,我不是笑话你。这就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了。”看他一脸狐惑,忙道:“秀才,你可知这位小少爷是谁?”那儒生摇摇头。莫道长笑道:“他就是我家钟老爷的少公子。”说着指着那白袍汉子道:“这位就是钟大公子。老道也是钟老爷的属下,哈哈,这可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
那儒生闻言,哎哟一声,忙起身便要见礼。钟大公子忙过来双手扶持住,道:“先生不要多礼。在下钟昂,这位是我幼弟钟仪。这位道长是莫无为莫先生。”指着那位杨师兄道:“这位是我同门师兄,人称‘火麒麟’杨华。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儒生拱手一一见了,道:“公子莫不就是江湖上人称‘南天柱’的钟大公子?在下姓陈,贱名寓信,表字方斋,解州人氏。适才胡言乱语,实在唐突,还请大公子见谅。”
钟昂道:“这都是江湖朋友谬奖抬爱,钟昂实不敢当。方斋先生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识见深远,较之子房诸葛,也不稍让。晚辈愚钝,先生一番话,使我有茅塞顿开之感。承蒙先生不弃,枉驾往敝处屈就,晚辈不胜之喜,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诸事还要多请先生教诲。”钟仪道:“听得天下人传颂,贵乡有一位赵慕陶赵老先生,陈先生可否认识?”
话音刚落,听得那老翁咳嗽声起,颤微微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老朽贱名,承蒙钟公子齿及,惭愧得很。”
钟昂等人闻言,均是大吃一惊。钟仪抢步上来,双手扶住,惊喜交加道:“原来是慕陶老先生,晚辈有眼不识泰山,真是罪过罪过……”
原来,这位赵慕陶赵老爷子乃当世大儒,原名赵显,早在四十六年前,神宗元丰年间便廷试高中探花,才名蜚声天下。历仕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累迁至端明殿大学士、吏部侍郎,为官清廉,政绩卓著,时人誉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能。但因看不惯朝中蔡京等奸贼所为,累进谏表,却屡遭谴黜,愤然挂冠,归隐于故乡解州城西盐道山中⒁,躬耕自足,闲暇时传道授业,遍树桃李。因他素来仰慕陶渊明为人做派,所以改名为慕陶。在徽宗一朝,他是第一位反对蔡京一党而挂冠的名士,因而读书人仰其大义,推崇为士子儒林楷模。钟仪自幼喜文不喜武,对他这位当代大儒仰慕已久,今日邂逅,如何不又惊又喜?
赵老爷子连连拱手,道:“自古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老朽不过是一乡间穷儒罢了,行将就木之人,当不得公子如此厚誉。敢问几位行色匆匆,意欲何往?”
钟昂道:“晚辈等人受家父之命,往京师汴梁探查战情,不意在此得逢老先生。只是现在战事危急,以目前形势揣度,汴梁沦陷只怕也是在旬日之间,先生以为如何?”
陈寓信奇道:“令尊打听战事为何?莫不是想要勤王靖难?”
钟昂道:“是。”
陈寓信道:“天子无道,官僚贪腐,而今天下,已是大厦将倾,冰山欲摧,莫怪在下愚拙,公子虽人称南天柱,但想以你一己之力,只怕亦难以挽救。”钟昂道:“我等北上抗金,却不是为他赵家朝廷,只是不愿眼见黎民蒙难,而沦身为亡国之奴罢了,虽知此事难为,在下却也无可推脱。”
赵慕陶闻言,翘起拇指,赞许道:“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贤父子存此大德大义之心,以天下为重,的确让老朽钦佩之至。”又对那陈寓信道:“钟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抱负气度,方斋,比起适才你的一番狭隘之念,真是有云壤之别。为师时常教你,儒林士子,当以修身齐家治天下为要务,修身齐家乃自身修为,终归是末节小事,而治天下方为吾侪毕生追求之大义。记得前朝范文正公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唉,此中大气节你还要多多揣摩才是。”陈寓信闻言,一脸惶恐,躬身道:“老师教诲得是,学生一定勤加温习。”
赵慕陶含笑点点头,又对钟昂道:“战事如火,刻不容缓,宜早不宜迟,大公子既然肩担重任,还请早行。”
钟昂踌躇道:“鼎州距此,犹有千里。兼之兵荒马乱,盗匪丛生,老先生师徒一时如何到得?再说老先生风烛残年,体弱多病,也乘不得马。”转念间,对莫道长一拱手道:“莫三叔,此去前面不远,便是应山县⒂,还烦请你去县城租辆马车来。”
陈寓信忙摆手道:“不劳大公子盛情,你身负重命,还是请先行,在下和家师后面慢慢行来便是。”莫道长哈哈一笑,道:“陈先生,自家人不要客套,老道去去就回,只是诸位把那坛老酒给我留一口就好了。”说得众人大笑。莫道长出店来,跃身上马自去。
钟昂唤店小二又切来三斤牛肉,三斤羊肉,将桌子并了,和赵慕陶、陈寓信师徒合坐一处。众人重开酒筵,边吃边聊,等待莫道长回来。
夜色越来越深,眼见酉时已过,酒馆中客人渐渐散去。钟昂正在担心,听着外面马蹄声响,出门一看,莫道长已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陈寓信扶了师父,到车中坐定,连夜便往南疾驰,直往鼎州而去。
一路马不停蹄,第二日黄昏,已到了汉口。长江横流,马车无法过江,莫道长付了车钱,打发回应山去。钟昂道:“过江就是鄂州⒃,乃荆湖北路首府之地,天载社在此地设有堂口,我们还是连夜过江,再歇脚吧。”众人闻言,自无异议。莫道长去寻了一条大渡船,一行六人带马,飘扬过江而来。
一轮明月,虽已微缺,却不减皎洁,如银的月色流淌在江面上,江流湍急,不时攒起层层雪浪。深已深了,只听得脚下哗哗水响,却深不见底,甚是可怖。钟家兄弟自幼生长于洞庭湖畔,不以为意,杨华生于中原,从未涉水,心中战栗,抱膝坐在甲板上,一动也不敢动。好在船行甚速,约莫半个时辰,已到了江边,抬头望去,已可影影绰绰看见巍峨坚固的鄂州城墙。
想着离家越来越近,钟仪自忖道:“十九年来,自己一直在家读书习武,未曾离开过鼎州,这次百般央求父亲,才得此机会,虽说来去往返不过月余时间,行止也只在湘鄂豫之间,心中已是十分满足。特别是这一路上,见流民之苦,兵戈之虐,实在是大出意外,和日常书本上所学竟是两样。不过幸逢赵老先生,以后倒可耳聆面授,多得教诲,却也是意外之喜。”悲愤之余,还稍稍有些兴奋。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莫道长咦的一声,站起身来。道:“大少爷,你看。”举手往南岸一指,顺着手势看去,只间一道红色焰火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熠熠闪亮,过了许久才慢慢散落消失。
钟仪知道这种红色焰火,乃天载社教众碰上紧急情况,专为呼叫救援所用,不由得心中一紧。听得钟昂沉声道:“船家,麻烦你快点,到岸后多给你船钱。”船工闻言,道声好,一声吆喝,几位艄公一起使力,将大浆划得飞快,半柱香时间不到,便已靠了岸。
上岸来,钟昂从便袋中掏出一件物事,粗略一看,似乎是商贾货卖时所用的戥子,秤杆秤砣俱全,只是较之平常实用之物要小巧精致得多,只有两三寸大小,倒像是顽童的玩具,正是钟昂在天载社所行用的信物“天平”。他将“天平”交到杨华手中道:“师兄,麻烦你带赵老先生师徒先行进城,城南福隆街上有家荆湖客栈,你将这样东西交给掌柜,他自然明白。你三人先在那里歇息,我们少时便到。”杨华道:“师弟,不是遇见敌人了吧?我可以留下来帮帮手。”钟昂摇摇头道:“师兄远来是客,就不麻烦你啦。赵老先生二人还请你多关照。”
杨华知是他天载社私事,不愿自己插手,当下也不再勉强,领了赵慕陶师徒自进城去不提。
钟昂三人上马,沿着江边,往焰火处奔去。马行了约三四里地,已到了鄂州城东,明月朗朗,照在一片乱坟岗上,不知从何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凄厉的嚎叫,甚是凄冷恐怖。
莫道长下马,提剑在手,身如猫狸般四下里游走查看。钟昂和钟仪兄弟二人也下了马,四处仔细搜索。过得一会儿,听见莫道长在远处一声轻呼:“大少爷,在这里。”二人飞奔过去。只见一棵歪脖柳树下,一道深约三尺左右的沟渠,沟底积着污水,一个人头裹红巾,匍匐而卧,一动也不动,看其装束正是天载社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