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也曾随着秦猛学过一些拳脚,只是他性喜清净,对此没有多大兴趣,学习时多半是躲懒脱闲,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好在舅舅也不去强迫。所以他对武功所知,也只是一鳞半爪,但是看见这精瘦汉子的下马动作,心下也不由一声喝彩。
那汉子下了马,才发现背上高高隆起,竟是个驼背,只是个子矮小,似乎比王卓尚要矮了半头,也不显得佝偻。那驼背将马在亭柱上栓了,进亭来。见王卓身旁有个空座,便一屁股坐下,搭起二郎腿,从腰间系着的一个小口袋中,掏出一把瓜子,慢条斯理地嗑了起来。
那驼背走过身旁时,王卓鼻中闻得一缕若有若无的淡香,心下不禁大为诧异,不由对他又多看了一眼。只见那汉子,脸色黑黄,似乎很是年轻,但尖尖的下颌上,却稀稀疏疏生着两根山羊胡须,胡须上还沾着片瓜子壳,模样甚是猥琐古怪。那汉子似乎觉察到了王卓的目光,扭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睛倒是显得又大又圆,明亮清澈。王卓面上一红,连忙别过脸去。
过了一会儿,秦猛回来,道:“真是晦气,河中的船只都被官府征调,说是往京师运送粮草去了。”王博儒道:“这便如何是好?”
正在商议,忽听得河对岸一阵马蹄声响,抬头看时,只见数十名官兵,控马扬鞭,纷纷跨过枫桥,向这边渡口疾驰而来。朔风凌烈,扬起漫天尘土,转瞬间便到了草亭之前。领头一匹黑马上,坐着一位将军,双眼浮肿,身体臃赘,一看便是个酒色之徒。人群中有人识得,正是本府马步军都总管邓忠。
邓忠将手一挥,官兵立时四散,将人群驱赶聚集到草亭周围,挺枪持刀,团团围住。翻身下马,挺胸腆肚,向草亭走来,人群纷纷避开。他走到亭前,指着拴在亭柱上的那匹黄骠马,厉声喝道:“是谁将马拴在这里?”
群人面面相觑,不敢则声。
邓忠冷哼一声,目光越过众人,道:“如果不说,大家都脱不了干系!你们可知偷盗官马,该当治何重罪?”伸手一指,只见马臀上,果然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烙印,正是官马的印记。
人群听得这马是官马,不禁人人色变,有几个胆小的不由偷眼向那驼背汉子觑来。邓忠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驼背倚着亭柱,架着腿晃悠着,口中仍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竟是将众人视若无物。
王卓心中暗暗称奇,忖道:“这个汉子如此瘦弱,看上去皮肉连着骨头,也不过六七十来斤,没想到竟然是一位汪洋大盗,连衙门里的官马,也敢盗取,真是不可貌相。只是这么多的官兵,拿刀持枪的,而他身无寸铁,如何脱身?”不由得莫名为他担心起来。
邓忠慢步走到驼背身前,似乎也有所忌惮,右手紧握着腰间佩刀刀柄,左手伸到他面前,冷声道:“拿来!”
那驼背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的将军,诧异道:“什么?”转念间,似乎又想起什么,伸手在口袋中抓了一把,往他手中一放,道:“你要吗?好,都给你。”低头一看,却是一把瓜子。
邓忠大怒,扬手将瓜子向他脸上撒去。右手顺势拔出佩刀,便向那汉子砍来。那汉子“哎哟”一声,反手抱着亭柱,哧溜溜转了一圈,就似猿猴一般敏捷,正好避过刀锋。那刀“扑”地一声,砍在了亭柱上。那驼背这时却已转到了邓忠身后。邓忠怒吼一声,回刀转身便剁。
草亭本来狭窄,又挤进去十多人,这一舞刀动枪,似乎招招式式都是像往自己脑袋上招呼一般,更是凶险无比。众人忙不迭抢身出来。王卓也扶了母亲,出到亭外观战。
眨眼功夫,亭中二人已经斗了五六回合。那邓忠看似昏聩颟顸,刀法却也不弱,刀锋带响,招招都往驼背要害而去。那驼背空着一双手,也不招架,只是如猿猴般上窜下跳,跳跃躲避,看上去狼狈不堪,可是每次那刀还没有到身前,他似乎都早有预测一般,刀从左来,他便往右一跳,刀从右来,他便往左一跳,如果攻他下盘,他已早早跃起,抽空就戳一指头或是捣一拳头,所以表面上看去,似乎落了下风,但是明眼人看来,倒像是只小猴子在戏耍狗熊一般。
邓忠刀刀落空,心中火起,将刀舞得更加紧了,一刀快似一刀。那驼背渐渐显得有些吃力,好几次几乎被砍中。便抽空跳出圈外,尖声道:“好了,别打了,我把东西给你就是。”说着,伸手往背后摸出一件物事,只见青光一闪,向他抛去。邓忠闻言,忙伸手接住,只觉手中,抓住一件湿腻冰滑的东西,蠕蠕而动,竟是活物,接着虎口一阵剧痛,却是一条四五寸长的翠绿小蛇,正死死地咬着自己的虎口。心中大惊,忙将蛇扔下,一脚跺得稀烂。
那驼背一击得手,跃出亭外,笑道:“怎么样?这个可是你要的吧?”
邓忠肺都几乎气炸。也不答言,抢步出来,举刀便砍。那驼背连退两步,道:“东西已经给你了,再这样纠缠不清,小爷可就不客气了。”说着,向背后又是一探手,抓住一条小蛇,昂头吐信,甚是可怖。邓忠见了,刀法一涩。那驼背扬手将蛇如利箭向他掷来。
王卓忖道:“这驼背好是邪气,竟然将活物当成暗器使用。”忽觉颈脖一紧,身子已是腾空而起,耳中听得舅舅一声断喝:“干什么!”眼中只见那条小蛇扑面而来,落在自己颈中。接着颈中一阵剧痛,显然是被蛇咬了。原来,邓忠见活蛇来袭,已然无法招架,顺手便将王卓抓住抛起,竟是以他的身躯当了活盾牌。
这一变故,只在电光石火间,那驼背也是一愣,抖手间手中已多了一条长鞭,鞭稍一卷,卷住王卓的脚踝,生生地将他拽了回来。王卓直觉腾云驾雾般,身子飞出去又被拉回来,横摔在马背上。那驼背道:“小爷可没有兴趣和你戏耍了,给我让开!”说话间,拽断马缰,翻身上鞍。双腿一夹马肚,带着王卓,冲出人群,向南疾驰而去。
邓忠虎口被咬,疼痛过后,觉得整条手臂,竟慢慢麻痹起来,心知这蛇虽小,毒性却极强,也不敢追赶,而那些兵卒又哪里敢阻拦,竟眼看着那驼背,带了王卓绝尘而去。
王卓横身在马背上,只看着眼前青草绿柳,飞快后退,耳边“嗖嗖”风响,身上的骨头都要颠散架了,颈中反而不觉得疼痛。他死命地抱着马脖子,惊惶地叫道:“喂,喂,停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那驼背也不理他,只是策鞭疾驰。忽然,那马奋蹄一跃,越过一道沟壑,重重落下,王卓只觉肺腑间一阵巨痛,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卓恍恍惚惚醒来。只觉浑身僵硬,胸间像是被磐石压着,连气也喘不出来。张开眼,才发现自己身在一间房屋中,躺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层稻草。屋顶破烂,透过破洞,可见明月朗朗,繁星璀璨。
心中吃惊,暗想自己早上出门,可现在竟然已是夜晚。不曾想竟昏厥了这么长时间。想转头看看四周,才发觉脖子被什么东西紧紧裹着。
王卓心想:“还不知父母现在如何了?怕不是要着急死了?”他自长得十六岁,从未远离父母,今日突遭此变故,不由彷徨失措。环视四周,才知道身处一间破庙大堂之中,只是居中供奉的佛像,被烟火熏得漆黑,密密麻麻罩着一层蛛网,也分辨不出是那位菩萨。四周一些金刚天王的泥塑,也是头断肢残,颜彩斑驳,早已没有了威武庄严之态。庙门不见了踪影,秋夜转凉,刺骨的寒风直吹过来。
离自己三四步远的地方,生着一堆篝火,火堆旁一人,背对着王卓,双手抱膝,身子一动不动,在那里烤火。身旁放着一个大大的包裹。火苗在风中乱闪,将他影子投在断头金刚身上,随着火苗乱晃,甚是阴森诡异。
王卓胆怯,不由齿战,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正是将王卓掳来的驼背汉子。只是现在他削肩细腰,脊背挺直,哪里还是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