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骏再次醒来,已经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随着一篇玄奥的法决扎根脑海,林晓骏感觉一股暖流,按着特定的轨迹在身体流淌。心口有一朵蓬勃的火焰正在燃烧,随着心跳一涨一缩,流经这里的每一股元气经过灼烧,带着更加温暖精纯的力量扩散到全身,热烘烘的,熏人欲睡。
终于能睁开眼睛,他看见鲁鲁打扮得像个乡下的野丫头,两只红肿的眼睛正望着他,小丫头脸上的悲戚迅速被冲淡了,欢呼雀跃起来。“爸爸,爸爸,哥哥醒了。”
父亲从车外闯了进来,也是一身粗布衣裳,化了妆,像是乡下的马夫。他双眼布满血丝,神情憔悴,林晓骏几乎认不出模样。宇王抚摸着林晓骏的脸,眼眶湿润了,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马车内空无一物,只有三人。林晓骏费力的抬头望望,小安子并没有和他们一起,“靖王呢?他怎么死的?”
一阵难言的沉默。良久,鲁鲁捂着脸,在一旁哽咽,“毒死了,和妈妈一样毒死了。”
林晓骏吐了口气,愣愣地看着车顶出神。
大家不再说话,爸爸出去了,摇摇晃晃的马车又跑动起来。两条浅浅的车辙连着京城,碾在心里。
妈妈死的时候,林晓骏只有三岁。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记得,没人知道其实他是记得的。那时他太小,不明白死去和睡着的区别。当时,只觉得妈妈七窍流血,十分可怕。他吓哭了,那是爸爸第一次打他,很用力。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打他,正如他不明白妈妈的睡相为何如此可怖。
妈妈被放在一个大盒子里了,他隐约有些明白,以后再也见不着妈妈了。王府的门口,他用幼小的胳膊拦住装着妈妈的大木盒子,固执地不让送葬的队伍前进一步。爸爸又打他,一边打,一边哭。那声音比他还大,有着许多他尚不能理解的含义。
接着,二皇叔死了,很多人也死了。他很害怕,一个个亲人朋友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都死了,是我克死的吗?林晓骏问爸爸,爸爸却哭了,虽然很压抑。为什么还要哭呢,林晓骏一直都弄不明白。
太监们都在笑,哈哈大笑。他们不用伤心吗?为什么笑,凭什么笑!
又听太监们在议论,说大皇叔要死了。大皇叔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哦,因为他是太子。还因为太监们讨厌他,畏惧他,所以要杀他。于是,大皇叔也死了,罪名是谋逆。大皇叔是太子呀,是可以登基的啊。为什么要造反呢?
皇爷爷去哪里了?怎么不管呢,怎么老是待在宫里不出来呢?
还活着的亲人已经很少很少,大家学会了不哭,学会了沉默。爸爸说哭是没用的,我们要反抗,我们要报仇。
晓骏一年年长大,渐渐地明白了生与死的分别,知道了隔墙有耳。原来身边的人都是太监的耳目,皇朝里满目疮痍,人人自危,可信的人比手指头还少。
皇位的诱惑比最甜的糖果更大。早就应该知道,皇爷爷也只是一个没有自由的皇帝。这花,这草,这万里江山,这翰林王朝,没有一处是自家的。
一切都变了,就连脖子上的脑袋,也只是张家的私产。
张玢鳞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服的就是造反,反抗的就是谋逆!不忠的推波助澜,忠心的个个杀光。利刃悬颅,王子们都是笼中兽,不需理由,区别只在何时被虐杀。篡位而已,当太监们手握军权的时候,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没有哪怕一个人能帮到大家,留给大家的时间不多了。
三年,计划了三年,实行了三年。出京的渠道有了,平乱的檄文也有了。阉党对皇室成年子弟,监视太过严苛,无漏可钻。然而,他们绝计想不到,一群幼小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对手。而成人们的动静,不过是一幕幕障眼法罢了。
慢慢地,皇爷爷明白了通盘计划。慢慢地,檄文和圣旨已经拟好。就在太监们的眼皮与利刃之下,仗着幼小的年纪和出色的演技,伴随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倒下,希望也渐渐出现在大家眼前。
死的人太多,林晓骏已经麻木了,活着的人还有多少,七个,还是八个?
出逃的路已经被埔平,关外还有一支自家的军队。生存和报仇不再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奢望。
又有人倒下了,为什么!
为什么是靖王!
为什么!
“哥,别再伤心了!”鲁鲁自己哭成个大花脸,还跑来安慰林晓骏。
“鲁鲁,我们要好好活下去!”林晓骏抹去眼角的泪珠,盯着小丫头懂事的眼睛。
“嗯,我会的!”鲁鲁重重地点头,给哥哥喂了些水,两人不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哥,你身上还痛么?”
“不痛了,……”林晓骏摸了摸胸口,忽然惊得一下坐了起来,撕开身上缠得紧紧的绷带,胸口的部位完好无损。“怎么会……!”
鲁鲁凑过来一看,也是惊叫起来,“啊,身上的伤不见了!”
“怎么回事?”小丫头的声音不小,宇王哪会听不见,连忙从车外闯了进来。当他看见林晓骏只剩一丝淡淡疤痕的胸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好一阵目瞪口呆。
林晓骏反应过来,当下把自己如何做梦,如何遇见朱爷爷的事细细讲了。一家两口更是难以置信,只不过前几天他胸口上的伤两人亲眼所见,而现在那道浅浅的疤痕,又是铁的事实,丝毫不容反驳。
分析来去,还真像是遇着神仙了。
宇王回过神来,又是一阵兴奋,连忙祷告,感谢祖宗保佑。小丫头的眼神特别炽热,特别羡慕,心想要是我也被砍一刀就好了,小手一个劲儿的挫着林晓骏的胸口,嘀嘀咕咕地总是说,“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呢?”
这年头,挨刀子也有人抢。
当下,一家三口对于回到凉州更添了几分莫名的信心。一路翻山越岭,饥餐渴饮,晓宿夜行。出赤州,过戎州奇白城,来到柱州,例时三月有余。柱州地界,恰逢灾荒,不少地方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盗匪遍地。
与之相反,堂皇富丽的阉党生祠,建有张何二人金相,五脏六腑皆由翡翠玛瑙制成,包金镶玉,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肓。每日三牲祭祀,五谷上供,可见官员之谄媚奉承,渎职不良到了极点。
前无人拦路,后不见追兵。一路风平浪静,已经接近关外,再往前便是居庸关了。目的地越近,一家人心里却越发惊慌,张玢鳞不可能不调查他们的行踪,更不可能对他们不理不睬,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们。
路走得越来越远,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鲁鲁问林晓骏,“皇爷爷怎么办,宫里只有他一个人。”
沉默。
“兴哥哥也死了。”林晓骏仰头看天,蓝天上一朵朵白云飘过,成群结队。“太监们肯定会欺负小安子的。”
依然沉默。
“等我们回到凉州!”宇王爷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他日报仇血恨,一定要将张玢鳞碎尸万段!”
路边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喝得酩酊大醉,断断续续地在唱,“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