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说:“我们始终都在微笑,终于变成不敢哭的人。”
眼泪是属于一个时代的语言,而我们却以某种仓皇的姿态去背离这个塑造我们而又被我们成全的时代。我们用一脸的微笑去组成海洋,却又在潜意识里把冰山埋在海底。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撞在冰山上,如泰坦尼克,但这不会成全爱情,尤其是经典的爱情。
有一段时间到图书馆,常常读青春读物,只为找到干涸心灵的一点相知。
“那是你伤感的来源。”浪子行吟如此说,对此我深信不疑。
对于青春读物里一闪而过的俗套的爱情,我是表示不屑的,太过幼稚,幼稚到让人恶心,也许这也是我不看偶像剧的缘由。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你让我去写一段爱情,我不敢说我比人家说得好,写得好,甚至我写得是一无是处,正如我恶心着别人的文字一样,我的文字也被别人恶心着。可我就是这样毫无资本地高傲,不屑一顾,人呀,令我无语且难以捉摸。喜欢看青春读物里的令人心碎的语言,仿佛连苍白都是青春的色彩,那是没有力作为底子和后盾的美丽的语言。正像年少轻狂的我们念念不忘的是伤感,故意或刻意地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去勾勒出水墨画一般的心境,许是有着不经意间的流露。总喜欢用这种病怏怏的语言来表达和衬托自己不够阳光的心态,我们已然习惯了这种渲染和铺垫。
对伤感的文字,我是敏感而痴迷的。那种感觉如同爱财之人见到钱一样的疯狂和如饥似渴,这仿佛是出于一种不能逆转的性子。将一页书放在我的面前,我可以很快地捕捉到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沉溺。禀赋,也许是吧。
写作老师说:“人最美的状态是沉浸。”可我一旦沉浸其中,它便如同罂粟的汁液掺了水一般迅速地流传全身,然后直抵心脏,全身的伤感分子犹如被引诱过的囚犯尽情狂欢,我无能为力,任忧伤侵袭征服。也许,你觉得我矫情而做作,可有时候,我是真的想看着阳光哭一次,哪怕只是片刻。
《画天》,一部诗集,是在图书馆不起眼的角落寻到的,简单的名字,如同我利索的马尾辫,摔打着阳光。
封皮上赫然写着“子尤著,柳红编”,关于子尤,我只有少之又少的了解,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细算起来,还要追溯到初中时代了。在《读者》上看到他写的《谁的青春有我狂》,然后知道他死了,仅此而已。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年龄应该和我相仿,甚至我是大他稍有余的。
翻看了扉页,才知道柳红是子尤的妈妈,这种特殊的编书格式首先就吸引了我。那一篇前言是以一个母亲的口吻和角度来讲述子尤的一生。讲述儿子在世时给她的欣慰自豪以及一个女人对孩子最天然而纯粹的爱。子尤的一生只占据了几页的纸张,可也占据了一个母亲一生都无法替代的位置。
人,或者说人生,总是如此的难解。活着的时候耗掉的岁月和情感,死去之后只简单的几页纸便荡然无存了。风光,屈辱,快乐,悲苦,都是用一些有限的小蝌蚪来记载,作为留存在世间的唯一的记载和证据。原来,人的一生可以如此的卑微和浅显。而更可悲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占据一些纸张的空间去证明其存在过,只留得一掊黄土和摇曳的瑟瑟发抖的枯草。对一个不在人世的人念念不忘似乎不是生活的常态,所以每每当人提到死者的时候除却一瞬间的感伤以外,便是一脸的漠然,勾不起一点回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试着用比例,用数学角度来分析,究竟是孩子失去父母痛苦,还是父母失去孩子痛苦,这是一个大胆叛逆而不符合人伦的论证方法,极具荒诞。倘若一个母亲有三个孩子,那死去一个,她也只是失去了三分之一。但孩子只有一个母亲,母亲没有了,他就是失去了一切。如果我的这种论证还留有一丁点的正确性的话,那失去母亲远比失去孩子痛苦。但事实往往不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种论证是不可信的。听到过很多母亲因为孩子的离开而疯掉了的故事,可我没有听到过一个孩子因为没有了母亲而死掉了的事情,不敢说没有,只能说是少数了,这是不能用比例来解释的。有些看似简单而平常的问题,却往往拒绝用简单的思维去定论。母爱是伟大的,请原谅它的绝对性吧。
看着前言,已经按捺不住,那不是感动是心碎。不知不觉中眼泪成河。在有人的情况下,我很少哭得畅快淋漓,看着坐在我面前的四个男生,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明明正常的事情却逐渐被我们演绎得暧昧,甚至是完全背离了常态。
人是有着自制力的动物,但我却没能控制好自己的眼泪。
哭了,一个上午,很完整的一个上午。
事隔一天以后,我又来到图书馆,还是那本书,还是那个角落,还是那个桌椅,我也还是我,哭也还是哭。
喜欢怀旧,喜欢断树残桩枯枝萎叶,喜欢旧寺锈钟破们颓墙,喜欢庭院深深的一捧秋草,石阶倾斜玉兰折裂,喜欢云雾重重冷星残月,喜欢缺根竭茎衰柳败花,这些都是让人念旧的东西。
因为怀旧,所以总是喜欢那个靠窗的位子,那张桌子的角落,那张再平常不过的椅子,那一米厚重的阳光,那本让我食指发抖的书,仿佛是昨日重现。将《画天》平铺,却忽然看到了桌子上乳白色的痕迹,像张扬的头皮屑,我一遍又一遍地拂拭着,却无济于事,原来是昨天滑落的泪珠儿,如今已凝固。
一滴泪,凝滞了一个人的心。
后来,每次到图书馆的时候,总是坐在那个一成不变的角落,每次都不会忘记看看沾染了心疼的泪痕,渐渐地由乳白色变成浅白色,最后只成为一钩白色,如同十一月尾的月。等到找不到泪痕的时候,我也再不想看见《画天》了,再没有想要哭的冲动了,这一切都已相忘于江湖,洗尘于天涯。
也许,为子尤的这种心疼是一种无谓,甚至浪费。但在这个不够完美的人生里,多少是需要一些无谓的浪费的。
子尤,生不相交,是一种遗憾。他不是天才,但是天才型的人,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才气和忧思,但也有着一个孩子持久的天真和烂漫。一段短暂的人生却不寂寞。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仿佛是生活选择了他,但读懂了才知道,生活与人其实是一个双向的抉择。门神说,其实经历很多,也不是一件好事。
生如夏花说,人生就如同庄稼,什么时节收获什么东西,太早或太晚都不好。
“其实,他写得诗也不是很好呀。”岁月发香说,我沉默着。
那是一本赚取眼泪的书,如此这样说着,竟有点诋毁它的意味了,当然这不是我想要的。文字没有凄凄惨惨戚戚,没有撕心裂肺。有的是豁达和幽默,平和和安静,可我却从中读到了一丝无奈和与天抗争的倔强。
于是,哭了,一个下午。
“够了。”我告诉自己。
喜欢这种感觉,用一种平和的语调去写悲痛的事情,看似轻描淡写的文字却有着不可承受的心痛,这不仅是一种技巧,也是心态,连安静都是令人心疼的享受。
柳红没有花大把大把的文字写对儿子的思念,而是用一种看似旁观者的姿态记录儿子的成长历程。由此,想起光良的歌。他的歌曲用美好的祝福和天真展现内心的执念和信服。相信美好,相信等待,用一种信仰去守望,然后站成地老天荒的姿态。
深刻的东西不一定真实,真实的东西也未必深刻。最痛的痛是说不出的痛,而我们往日里天花乱坠的伤悲其实只是简单的小情绪而已。真正的生死离别是变不成语言的。
当一个作家写孤独的时候,其实他已经不孤独了。当我们写完悲伤的时候,其实我们只是为了想证明自己曾经悲伤过,而不是想说明自己现在还纠结地悲伤。
那段时间,我放任自己的忧伤,不管不顾。与其说是我不管不顾,还不如说我是无能为力。曾经在路灯下坐着,看着天,想要写些什么,可往往这种太过刻意的姿态让我穷尽了灵感。除了带回微凉的湿气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带来,也没有带走。
后来,看着电脑,我却鬼使神差地写完了《画天》整首诗,那是我第一篇没有打草稿的诗歌:你说,丫头,在没有我的日子里要相信童话或者谎言霓虹灯下,摇曳的天
我把你的一切留在我的胶片而我,悄悄地走到你的身边花开无语
我故意嗅着青梅,学着易安也许,还可以再矜持一点你愿意纵容我,算作没有看见
你画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蓝色的天说丫头,还好吗?早安发尖跳跃的阳光眨着眼恬静的我的侧脸
我触摸不到你送我的满城飞花但我在如此狭小的心里想象你漫无边际的爱的空间
你说你愿意做世界上最勤奋的邮递员只为了每天来到我的窗前看我眯着的睡眼然后,钩动我的手指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请不要嘲笑我稚嫩的情感
丫头忘记图书馆的邂逅以及我看你时的腼腆甚至,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存在因为,我只会画天
你其实并不孤单抱抱我好吗?
像置身于苹果的清甜
你匆匆地在纸上画下深深浅浅并附上漫画,说我是天使注定要飞离人世间可我,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你知道吗?
当我看见昨天的泪水还映着你的笑颜我埋怨你所不懂的我的心酸但我相信了沧海桑田只为了让你走得心安
其实,你真的是天使去了我去不了的地方如若不是那为什么我的眼泪打湿不了你的翅膀
我相信童话相信谎言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还有,还好吗?丫头,晚安
你去了天堂笑看别人让天空画自己的颜色而你在耳边告诉我要用自己的颜色画天
(他走了,永远地,谨以此篇纪念飞向天堂的他,愿他一切安好,一如从前。)
后来凡淘看了以后说:“这是你写得吗?”
“嗯。”
“写给谁的?”
“写给你的。”对于不愿意说的,我总是采取闪躲的方式。
“去,你咒我呀。”他反映剧烈。
“说说吧,怎么样?”
“如果说是真的,那你写得不够伤悲。”
我淡淡一笑。我喜欢用这种无关痛痒不够浓烈的句子去写足够的心痛。因为喜欢这种格调,所以才一厢情愿地喜欢东山的诗歌。拿东山的诗歌给依旧看,问:“怎么样?”
“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但能感觉到这内心的疼。”她认真地说。
我很满意,满意这种答案,这种格调。
“老大,这是真的吗?”妖妖一脸心伤地看着我。
“你觉得呢?”我又开始闪躲了。
她不再追问,也许是因为心疼我。直到有一天,她也看到了《画天》。回宿舍问我说:“老大,我知道你写得什么了,是写给子尤的吧?”
距离我第一次看《画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并没有完全忘记和放下。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本书,我只是读者,不是角色,但当听到妖妖提及的时候,心里还是一瞬间掠过了忧伤。
“别给我提他,以后。”用停止的手势打断妖妖继续问下去的冲动。
妖妖转移了话题,怕我难过,我懂得她在用一些拙劣的方法去呵护我。
有一次,到阅览室去找她,想给她惊喜,却发现她在用卫生纸擦鼻子,我知道她哭了。悄悄地迈着猫步走到她身边想要一探究竟,可还是被她发现。她还未平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书合下,用小手掌盖住,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是《画天》。
“老大,嘿嘿。”
我报之微笑说:“干嘛呢你,看啥呢?”
“别人呢?”我故意张望着,好给她一个台阶下。
假装没有看到,只是想去配合她,成全别人的善良是一种美德,我可以假装我一无所知,我很好。
她让我感动了好久好久,我的可爱的傻妖妖。
“妖妖,你告诉他,就说我睡着了。”依旧说。
“姐夫,我四姐说了,她睡着了。”妖妖老实地说,惹得我们一阵晕眩。
“妖妖,你四姐都睡着了,还说话呀。”我笑她,为了报复我,她开始用力地摇床,好让我有闹地震的错觉。
如今,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再看时已经没有了心疼。也许时间是一个过程,一个循环的过程,一个不断淡化情感的过程。
我还是我,子尤也还是子尤,我们的生活永远没有交集。
当我们发现费尽心思想要忘记的事情真的被我们忘记了的时候,那是一种莫名而莫大的悲哀。心里突然变得失落,空荡荡地失落,因为那些不够美好的记忆仍然占据着我们心的空间,就像拔掉的牙齿,虽然伤口愈合了,可留下了不可弥补的洞。
然而,真正的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我甚至相信,人是不存在忘记这种行为的,只是记忆换了一个存储的位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