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她刚一踏上院坝,周围人就投来异样的眼光。
邱家奶奶率先跟夏木打招呼道,“悦兮,回来啦?”
夏木僵硬的点了点头,背着书包走进了屋子。
王秀芳的棺椁就放在客厅的正中间,棺材四周放满了花圈,棺椁前放着一张四方形的桌子。
桌子上放着一升米,米上放着鸡蛋插着香蜡,道士就坐在桌子的两旁,哼唱着悼文,夏木上前,慢慢的跪在王秀芳棺椁面前。
一叩首:对不起。
二叩首:愧疚。
三叩首:母亲。
叩首完毕,夏木站起身来,正好看见罗德华站在棺椁旁边看着她,一语不发心中忐忑,他身为一个父亲,其实自己知道,父亲这个角色他没做好,更没有做好一个丈夫。
如果真的女儿回来了,那该如何面对?自己该怎么解释今日的局面。
如果回来的依旧不是自己的女儿,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德华着实没有想好,他在王秀芳出事儿的前一天和邱家人打牌喝醉了酒,借着酒劲,趁着王秀芳不在家,拿起厨房的板斧,硬生生的砸坏了自己女儿房间的门锁。
门在打开的一瞬间反弹回来,打在斧头上,斧头向后仰砸伤了自己的脑门,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接到警察电话,得知自己老婆出事儿不知如何是好,看见女儿房门开着,以往都有王秀芳拦着不让进女儿房间,好奇使然罗德华走了进去。
一进房间,罗德华惊呆了,房间不在是可人的粉红而是灰暗,床头上的白色灰浆墙上用碳素铅笔写着一段又一段的日记。
一月二日,妈外出,她们说想要得到妈妈的拥抱,就在她回家时,哭一哭,妈妈就会抱起自己,哄一哄,我照做了,她骂我没出息,哭哭啼啼。
三月三日,村小,升旗仪式结束回教室,我被后面得同学推了一把,不小心绊倒了旁边的一位同学,放学后那个同学叫上她的姐姐拦住了我回家的路……回到家,我告诉我妈我被同学打了,她责骂我说,“为什么人家只打你不打别人?”
三月四日,打我的人把她爸爸叫到学校,她告诉她爸说是我打了她,她爸恐吓我,“要是在敢打我女儿,就打断我的腿。”还让我不准告诉我的家长,说他们家就在学校边上,随时可以来收拾我,我怯懦了,不敢告诉我妈,也不敢告诉我爸,因为我没有爸。
四月,我随口夸赞学校一个男孩子学习好,第二天,班级里所有同学都传我早恋,暗恋。我告诉老师,老师让我忍让,说同学是玩闹而已。我气哼哼的回家告诉我妈,她说,“早恋?谁说的?我明天去学校找他?”第二天,她来到学校找老师,在办公室里呆了一会儿后就走了,第三天全村小的学生都知道我早恋,还告状。
十一月一日,罗悦兮在寝室伙同其他人,扒光了我的衣服,扔到了寝室外的阳台上,让我自己去阳台上捡。
十一月五日,罗悦兮带着班里的混姐儿,在寝室减掉了我的长头发,我生气哭泣,她却说,“开玩笑而已何必这样当真哭哭啼啼?”
十二月二十日,我上完厕所回来,坐下上课,周围响起窃窃私笑,下课时想站起来,发现凳子连在了裤子上,于文路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月,罗悦兮蹭我上课挪动凳子时,往我凳子上倒红墨水,下课时顶着一屁股红墨水遭人嘲笑我才得知,我气哼哼找她理论,她说,“哎呀,都是一个村出来的发小,别那么小气嘛。”
……
五月,我在学院争取的原本实习医院名额被别人顶替,辅导员找我谈话要我让让别人,说“你成绩那么好,在哪儿实习不是实习,实习完学校才会给发毕业证,是金子在哪儿都可以发光。”可为人师者却也忘记了,要是金子一辈子被埋在土里是一辈子也发不了光的。
七月,罗主任用学业威胁我下乡义诊,我见到了一个乡村医生,我很佩服他,可他最后和我一样死了。
七月,初来这儿,我没有了时间概念,这里跟我小时候的生活一模一样,只是我不是我,我妈不是我妈,我认识了我,认识了罗蒂。
……
五月,地震了,罗蒂走了,我想救但我无能为力,学校教导主任,罗村长,罗德华……原来周围的好多人和我一样有着一层伪善的皮。
八月,我终于快要离开这个‘家’了,我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相见的‘父女’两人心中各怀心事,如果说在王秀芳没有死前‘父爱’还存在着一丝细线,可如今早已无踪影。
夏木转身进了客厅旁自己的房间,一开门,发现门锁坏了,她顿了顿,邱家奶奶在罗德华旁边‘劝解’,“这孩子怎么现在这么漠视我们这些大人,见了面喊都不喊人了,何况我们还是你请来帮她妈秀芳出殡帮忙的呢?”
“哎呀,孩子嘛,我们这些长辈何必计较呢?”王家叔接话说,“亲妈去世了,孩子可能是伤心坏了,才会这样自闭不说话。”
邱家奶奶道,“我们就算了,但就算在怎么伤心,自己的亲爹总该叫一声吧?”
王家婶子拽了拽邱家奶奶的衣角,看了一眼罗德华,示意她别乱说话。
邱家奶奶不以为然,略带气愤的说,“拽我干什么?想那去县城的风水先生还是我帮她找的呢?要不然还不知道她被那恶鬼嚯嚯成什么样呢?好了,现在,人没事了,连人都不会喊了。”
罗德华视而不闻,夏木掩了门,屏蔽着外面的是非,屋里已经变了样子,粉红色墙面、窗帘、罩子、被褥……
所有都回到了,她第一次刚踏进这里时所见到的模样,只是这次唯一的区别在于周围的床栏上都贴满了驱鬼的符文。
快两年了,夏木坐在床边环视着房间听着外面不间断的悼文,她有些恍惚,良久,外面的‘支客师’张罗着摆宴席。
四下里罗家出了一个被鬼上身的不孝女,邱家帮了罗家天大的忙在村里传开。
夜已深,悼文已经换成了超度的经文,吃丧酒的人已经散去,剩下几个离得比较近的‘相帮’和罗德华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
隔壁王家婶子凑到罗德华身边小声的说,“德华兄弟是不是应该叫悦兮出来吃饭啊?这么晚了,也饿了。”
邱家奶奶接话说,“喊她做什么?那么大个人了,吃饭还要自己爹去请吗?”
罗德华有些为难,碍着面子说,“算了,都这么大人了,别管她,我们吃我们的,饿了她知道自己起来吃。”
邱家奶奶手拿着筷子给罗德华竖起了拇指。
“哎,大侄子,现在秀芳走了你是不是考虑在找一个啊?”邱家奶奶打趣笑说,“罗大侄子要不要我跟你介绍一个啊?”
邱家男人尴尬笑着拽了拽邱奶奶,她眉头一皱,拿着筷子的手一把打开了自家男人的手,“哎呀,开玩笑嘛!”
罗德华笑嘻嘻的接话说,“哎呀,这个以后再说吧,现在暂时不考虑。”
邱家奶奶趣说,“我们罗大侄子真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
罗德华呵呵陪着笑,王家婶子不屑的斜眼瞟了一眼邱家奶奶,人家女人刚死棺椁就在客厅停着,旧人还没入土,就说这些……真真是毫不避讳。
众人都在吃喝,王家婶子悄悄起身,端着自己的碗,走到客厅夏木的房门前,正准备敲门时,门从里面被打开。
王家婶子一愣,随即略带着笑意,“悦兮,饿了吧?吃饭了。”
饭桌上邱家奶奶正问罗德华,“那天听你说,你准备给秀芳做几天道场呢?”村里人死后,家里人一般都会请来和尚道士做法事超度追悼,从道士和尚请入家的那天开始呵唱悼文和超度的经文,村里人俗称‘道场’。
这原本表示家人哀思的事儿近些年渐渐变的多了一层含义,那就是‘显摆’,显摆自己家底殷实有财力做这样时间长的法事,显摆自己是有多爱,多舍不得已经离去的人。
罗德华叹了一口气,“我打算给秀芳做三天的‘道场’。”
“呀!那明天秀芳出了殡,法事还得在你家在做一天了?”邱家奶奶说。
“嗯……是的。”罗德华说,“秀芳……哎!”
同桌的人劝解罗德华让他别太难过,夏木看着门口欢乐打趣吃饭圆桌的人,完全不敢相信圆桌上方坐着一脸难过尖嘴猴腮的男人是王秀芳深爱的丈夫。
夏木对着王家婶子礼貌的微微点了点头,从背后带上门,轻声的说,“婶子辛苦了,快去吃饭吧!”
“别难过了,要好好的啊!”王家婶子轻声安慰夏木,看了一眼罗德华,“你还有很多亲戚朋友,他们都很关心你的,你是个大人了。”
夏木点了点头,“我知道,谢谢婶子。”
两人一起走到圆桌旁,王家婶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邱家奶奶热情的招呼道,“悦兮啊,饿了吧,快坐下吃饭了。”
夏木没理会,眼睛看向罗德华,两人眼神相遇时,罗德华眼神中似乎有些无措和迷茫还带着一丝丝的疑虑。
邱家奶奶见状率先打着圆场,“哎呀,悦兮,别光站着了,快坐下吃饭啊?”她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自己身旁的长凳,“快坐下,你这孩子怎么现在都不喊人了?还竟盯着自己爹看?咋的?还舍不得你爹了啊?”
“来吧,长辈让让你。来坐这儿?挨着你爹?”邱家奶奶又拍了拍板凳,“你看你爹为了你妈的后事儿,为了你的事儿都累坏了,都没什么精神,你以后可得好好孝顺你爹啊?”
同桌的人应和着,“是啊,是啊,可得好好孝顺才是。”
王家婶子撇了一眼邱家奶奶,看着夏木拍拍自己身边的长凳,“来,悦兮,坐我这儿。”
王叔私底下踢了王婶子一脚,王家婶子皱了皱眉,“吃饱了?喝醉了?就早点回家去喂猪。”
众人纷纷嘲笑王叔怕老婆,王家叔叔觉得颜面下了几分,干笑着喝了一小杯粮食白酒。夏木对着王家婶子点了一下头,拿碗在大门口边舀了饭,坐在王婶子旁边,正对着罗德华。
罗德华无言。
对这个‘父亲’夏木从原本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转变到现在的厌恶,她吃着饭思考着该如何面对这个使得自己厌恶到极致的‘父亲’。
道士吃完饭后不停的在念诵超度的经文,突然间,罗德华绷着脸开口对夏木说,“悦兮,以后吃饭别让人家叫你,难道现在……连吃饭都忘记了吗?”
众人做着好人,“她还小,还是个孩子嘛!”
“她都马上就要成年了,不小了。”罗德华一脸严肃,“吃完饭去给你妈磕几个头,就回房间去别大半夜的在外面晃悠。”他的话在众人面前颜面十足。
夏木没有说话,罗德华看着她越看越恼怒,一拍桌子,“反了你了,还不答应人了?”
“算了,算了。”邱家奶奶劝解着罗德华,“悦兮,你就别惹你爸生气了,你爸为了你妈已经够伤心了,你就别添堵了,听话,答应一句。”
夏木只觉得可笑,为何这世道不论什么年代都总有一些不相干的人干涉别人家的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