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香兰战战兢兢地跪在薛明珠面前。
夜露浸湿的青砖寒气森森,透过单薄夏衣直钻入膝。
薛明珠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把鎏金小剪,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烛花。
“香兰,本夫人待你如何?”
她突然“咔嚓”剪断烛芯,烛火猛地一蹿,映得鎏金剪子寒光凛凛。
香兰的倒影在青砖上颤了颤,连忙道。
“侯府赐奴婢衣食,夫人委以重任,恩同再造,奴婢万死难报!”
薛明珠转动着小剪,锋刃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是吗?那为何本夫人看着,你如今对宋姨娘,忠心得很?”
香兰指尖掐进掌心。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按夫人的吩咐,盯着落花坞的一举一动。”
薛明珠手里的剪刀突然“铮”地张开,对着香兰的鬓角。
“哦?那你倒是说说,都瞧见什么了?”
一缕碎发飘落,恰落在香兰颤抖的睫毛上。
她咽了咽口,脑中飞速权衡。
姨娘早料到薛明珠会起疑,特意嘱咐过她如何应对。
香兰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夫人容禀,奴婢这些日子冷眼瞧着,碧莲那丫头…怕是早有问题。”
她抬起苍白的脸,眼中闪烁着惊惶。
“她蛰伏在落花坞经手膳食,比奴婢更得宋姨娘信任。那冰饮的方子,她定是早就知晓的。”
薛明珠猛地合上剪刀,“咔”的一声脆响。
“继续说。”
香兰故作犹豫,小声道。
“可您想,碧莲既知道这争宠的法子,怎会不报?林姨娘迟迟没有效仿,因为她等的就是今日!”
青柳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里闪过一丝骇然。
“你是说……”
香兰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地砖缝隙,颤声道。
“月中将至,侯爷按例要来夫人房中。那寒石散看似冲着宋姨娘,实则是算准了夫人会来学方子……”
薛明珠手里的剪刀猛然刺到地上,险些扎到香兰。
她咬牙切齿:“贱人!就是冲着本夫人来的。”
香兰重重叩首。
“奴婢愚见,这局从一开始或许就想要一箭双雕,既离了心,又绝了子嗣。”
青柳连忙递上帕子。
“夫人息怒,当务之急是……”
她话说一半又顿住,瞥向地上跪着的香兰。
“你还跪着做什么?回去继续盯着落花坞,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香兰又磕了个头,艰难地站起身。
跪得太久,她的双腿已经麻木,险些栽倒。
出了兰芳院,月亮正爬上飞檐,香兰的嘴角才微微勾起。
自家姨娘料得没错——比起一个丫鬟出身的姨娘,薛明珠更忌惮的,永远是盛宠多时又有娘家撑腰的林婉淑。
这盆脏水,总算是泼到位了……
落花坞,亥时末。
香兰拖着酸麻的双腿回到院子时,厢房内仍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她轻轻推开门,见宋长乐倚在窗边,手中针线翻飞,烛光映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回来了?”
宋长乐放下针线,目光落在她僵直的膝盖上,眉头微蹙。
“跪了多久?”
香兰鼻尖一酸,低声道。
“约莫半个时辰。”
宋长乐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只红漆小盒,递了过去。
“药膏,回去揉开。”
香兰看着盒上细腻的雕花,一时怔然。
这盒子她认得,姨娘刚来落花坞的时候身上带着伤。
这是府医给开的,主子们用的都是上好的药膏,她一个下人哪里配用?
“姨娘,这太贵重了,奴婢皮糙肉厚的不碍事,这点淤青歇一晚就消了……”
话未说完,宋长乐已经不由分说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小盒稳稳地按进她掌心。
“药是拿来用的,搁着才是糟蹋。”
宋长乐已经坐回榻上,指了指旁边的小杌子。
“事情如何?”
香兰只敢挨着半边坐下,身子绷得笔直。
“夫人信了。”
顿了顿,她又有些迟疑。
“只是……奴婢怕她日后察觉被骗,会起疑心。”
宋长乐站起身,葱白的手指轻轻摁在香兰肩上,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地将她按实坐稳了。
“她不会。”
见香兰仍有些不安,她嗓音放柔。
“薛明珠多疑,却也自负。她既认定了林婉淑是主谋,便不会再回头细想——更何况,她如今更恨的是林婉淑竟敢算计她的身子。”
香兰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却又听宋长乐淡淡道。
“不过,你的担忧不无道理。”
她抬眸,直视香兰的眼睛。
“你的卖身契,还在薛明珠手里,是吗?”
香兰指尖一颤,手里的小盒险些滑落。
她抿了抿唇,低低“嗯”了一声。
她和碧莲不同,打记事起就被家里人卖到了永宁侯府。
薛明珠没有嫁来前,日子倒也好过。
可薛明珠来了以后,日子过得水生火热。
她也曾经求着家里将自己赎回去,得到的却是一句又一句尖酸刻薄的话语。
“能在侯府做事,天大的福气,你个贱丫头还挑上了?”
“好好在夫人手下办事,将来许个管事,还能贴补家里……”
薛明珠手下实在难熬,经过这三年蹉跎,她自认与家里已经两清。
卖身契才是最大的软肋,只要一日在薛明珠手中,她便一日提心吊胆。
宋长乐唇角微弯,声音轻却重若千金。
“你放心,我会找机会,把你的卖身契要来。”
香兰猛地抬头,眼眶微红。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跪下,声音哽咽。
“奴婢……谢姨娘大恩!”
宋长乐伸手扶她。
“你既跟了我,我自会护你周全。”
香兰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烛光下,宋长乐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翳,更衬的脸色几分苍白。
这样羸弱无害的姨娘,谁会怀疑她能算计什么呢?
香兰鼻尖微酸,喉头哽了哽,忽然觉得——或许,这便是她命里的贵人。
“还不起身?林婉淑不是省油的灯,薛明珠想动她,没那么容易。如今兰芳院的人全盯着丹桂院,暂时不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宋长乐见她傻看着自己,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
“今晚可是个难得的踏实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