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寒毒蚀骨
沈榆京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苏晚棠身上。那审视的冰冷，几乎要将她骨髓里的寒意都勾出来。他捻动佛珠的指尖停顿了一瞬，幽深的视线在她极力维持平静的脸上逡巡，最终落在她微微屈膝行礼的姿态上，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评估。
“苏氏？”他重复了一遍，低沉的嗓音在空旷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侍郎府的规矩，倒是别致。”
这话意有所指，直指她替嫁的身份和侍郎府的凉薄算计。
苏晚棠心头一紧，面上却未露分毫，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些：“妾身惶恐。侯爷身体抱恙，妾身未能亲奉汤药，已是失礼。”
她刻意提及他的“病”，既是转移话题，也是试探。传闻虚实，她需要尽快判断。
沈榆京眸色微不可查地一沉，并未接话。他抬步，缓缓踏入室内。随着他的靠近，那股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愈发浓郁地侵袭而来。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苏晚棠敏锐地捕捉到，当他迈过门槛时，左脚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凝滞，若非她一直紧绷着神经观察，几乎难以察觉。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姿态慵懒却带着无形的威仪。那串深色佛珠被他随意搁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并未看桌上的冷食和酒水，目光重新锁定了苏晚棠，仿佛她才是唯一值得研究的物件。
“抬起头来。”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苏晚棠依言缓缓直起身，目光垂落，恰到好处地停在他玄色锦袍的盘扣上，避开了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寸寸刮过。
“听闻苏家二小姐，温婉柔顺，才情平平。”沈榆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今日一见，倒有几分胆色。”
是褒是贬？苏晚棠不敢妄断。她只觉得那“温婉柔顺”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刺骨的讽刺。
“侯爷谬赞。妾身蒲柳之姿，唯安分守己四字，不敢或忘。”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这是她在侍郎府多年练就的生存之道。
“安分守己？”沈榆京低低重复，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很好。”
他不再看她，目光随意扫过桌面，落在了那对鎏金的合卺杯上。杯中酒液清冽，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缓缓执起其中一杯。
苏晚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酒里有“醉朦胧”！
青黛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惊呼出声，被苏晚棠一个凌厉的眼神死死压住。
沈榆京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杯壁，动作优雅从容。他微微抬眸，视线再次落在苏晚棠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玩味。
“合卺之礼，虽仓促，礼不可废。”他声音平静，将手中的酒杯朝苏晚棠的方向递了递，那姿态，如同在恩赐，又如同在施刑。“夫人，请。”
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喝，便是中计，任人鱼肉；不喝，便是当场违逆，后果难料。
苏晚棠袖中的手攥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强迫自己迎上沈榆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寒潭般的沉静，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挣扎。
电光火石间，苏晚棠脑中念头飞转。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酒有问题！这是试探，是逼迫她露出破绽！他到底想看到什么？是她的恐惧，还是她的……反抗？
她不能喝，绝不能。但更不能硬抗。
深吸一口气，苏晚棠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温顺、甚至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莲步轻移，走到桌边。她没有去接沈榆京递来的那杯酒，而是伸出纤纤玉指，执起了桌上另一只合卺杯。
“侯爷贵体违和，不宜饮此冷酒。”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同春水，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地回视着沈榆京，“妾身斗胆，愿以热茶代酒，敬侯爷一杯，愿侯爷早日安康。”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将自己杯中那下了“醉朦胧”的酒液，尽数泼洒在地！淡金色的酒水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滋”响，氤氲开一小片湿痕。
“放肆！”青黛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跪倒在地。
沈榆京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那瞬间迸发的威压，几乎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
苏晚棠却仿佛没感受到那可怕的压迫，泼酒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泼完，她甚至微微侧首，对着沈榆京露出一个无辜又温婉的笑，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冷酒伤身，侯爷见谅。”她轻声细语，将空杯轻轻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沈榆京盯着她，眸底风云翻涌，那深潭般的沉静终于被打破，翻涌起一丝诧异，随即是更深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异变陡生！
沈榆京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那杯酒“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碎裂开来，酒液四溅！
他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一手死死撑住了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方才还只是苍白的脸色，此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灰败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更可怕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阴寒之气，骤然爆发！以他为中心，室内的温度仿佛瞬间跌入冰窟！连烛火都猛地摇曳暗淡下去，发出“噼啪”的哀鸣。
他紧咬着牙关，齿缝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吸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般的酷刑。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痛苦的水雾，瞳孔似乎有瞬间的涣散和……茫然？
“侯爷！”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着焦急的低呼，是那个引路的佩刀侍卫，但他似乎被无形的命令阻止在门外，不敢擅入。
“蚀骨寒”！
苏晚棠脑中瞬间闪过这三个字！传闻竟是真的！而且发作得如此猛烈突然！
是那“醉朦胧”的药性诱发了寒毒？还是他本就在强撑，此刻终于到了极限？
来不及细想！医者的本能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算计！眼前这人，无论他多么危险，此刻只是一个被剧痛折磨、濒临崩溃的病人！
“青黛！关紧门窗！去把暖炉挪到近前来！快！”苏晚棠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一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扶住了沈榆京几乎要栽倒的身体！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隔着锦袍都能感受到那蚀骨的寒意，还有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他本能地想抗拒她的触碰，手臂猛地一挥，力道大得惊人，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凶狠！
苏晚棠被甩得一个趔趄，手肘重重磕在桌角，钻心的疼。但她咬紧牙关，再次扑上去，这一次，她不再试图扶他，而是精准地扣住了他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拂过他后颈的大椎穴！
这是能暂时镇静止痛、缓解寒邪内侵的要穴！
“侯爷！放松！别抗拒！”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他耳边急促响起，试图穿透那被剧痛和寒意笼罩的意识，“试着调息！将寒气导引下行！”
她的指尖带着温热（那是她唯一能调动的微薄暖意），死死按压在穴位上，指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混乱狂暴的脉象和肌肉的痉挛。
沈榆京涣散的瞳孔似乎凝聚了一瞬，痛苦扭曲的面容上，那双蒙着水雾的眼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她。那眼神里充满了暴戾、痛苦、挣扎，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似乎想看清眼前这个胆大包天、敢泼他酒、此刻又死死扣住他命门的女人是谁。
浓烈的药味、血腥气（他紧咬的唇已渗出血丝）、以及那蚀骨的冰冷，混合着苏晚棠身上淡淡的、清冽的皂角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门外侍卫焦急的低吼，青黛手忙脚乱挪动暖炉的声音，烛火挣扎的噼啪声，还有沈榆京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苏晚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腕脉搏在她指下狂跳，那冰冷的肌肤下，生命力正与那可怕的寒毒进行着殊死搏斗。她的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仅仅是因为紧张，更是因为那股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
她死死扣住他的穴位，调动着记忆中母亲曾教导过的所有关于压制寒症、疏导内息的法门，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着引导的话语，声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
沈榆京的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但那股狂暴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戾气，似乎在苏晚棠那带着温热和奇异镇定的按压与低语下，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的目光，穿透痛苦的水雾，牢牢地钉在她近在咫尺、写满焦急与专注的脸上。
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此刻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竟在这无边的寒夜里，刺破了他意识中厚重的冰层。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哑气音，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这一次，不再是抗拒。
冰冷的额头，带着淋漓的冷汗，重重地抵在了苏晚棠温热却同样紧绷的肩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