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前不久曾试图召那孩子回来,”眼前人说罢,起身将自己原本放在案上烹煮着的茶水提起,同时又继续说,“遗憾的是,妾身的请求竟被那孩子拒绝了。”
说话人瞧来不过二十三四岁,凤眼。或许是因为已经大限将至的缘故,女子面上显而易见的带着倦色。
她替来客湛过茶,又礼仪周至的将那茶水送至来客面前,顺势抬起眼看他:“这是去岁的竹叶青。抱歉,妾身睡了许久,今日您来访,竟寻不到其余的茶水。此事是妾身失了礼,如此,您方才嘱咐我的那件事便算作赔礼罢,我会去做的。”
青瓷茶盏,玉兰杯,釉色青正且镂花昳丽。
这样的茶具即便放在青瓷煅烧技艺未曾断绝的数百年前,也无疑是一个极其贵重,甚至无法以钱币的数额衡量其价值的珍品。
在看谢云缃面前那女子,即便面上仍带着厚重病色,但仪态却仍然是庄重的。挽着金玉质的十二攒缉珠凤簪,衣饰则是数百年前君王殉葬时所用的祭礼服,腕间又带着金玉首饰。
但这女子的气度却并未被自己周身的华贵珠饰占去分毫,即便仍在病中,但女子的行为举止间仍旧是从容庄重的。
谢云缃道过谢,礼节性的饮了些茶水,便又听见眼前人继续说:“只是,恕妾身冒昧,您似乎已活不长了。”
她短暂的权衡了片刻,对方似乎并未因此而感到冒犯,便谨慎的试探道:“虽说妾身不知晓您为何如此长寿,但或许,即便是您,最后也无法违抗那个存在吗?按理来说,您原本应该尽可能留在自己的领地休养,为何今日却为了这件事拜访妾身?”
谢云缃闻言放下自己手里的杯盏,行动间仍然是行云流水,且知书识礼的。但神色间却瞧不出任何喜怒:“隐秘,我不认为明知故问这件事具有任何形式上的价值,这问题的答案你明明知晓。”
“哦,是的,如您所说。我知晓您此行是为了何怀玉,妾身只是困惑于您的行径。毕竟您原本可以使用其余方式传信,不必要为了这件事亲自前来拜访。”
“她的名字是谢怀玉,”说罢,谢云缃从自己周遭暗自戒备着的夜色中回过神来,警告性质的又着重将此事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只是谢怀玉。隐秘,或许你的确已经足够衰老,竟至于沦落到一个神志不清的地步了吗?”
“抱歉,妾身无意冒犯,”女子说罢,又俯身从自己的身侧寻到一份文件,“请您见谅吧,妾身如今两百九十八岁,眼见就要死去,神智上也难免有些浑然不清。方才是我说了混话,但您的确应该仔细考虑这件事的。”
女子手中这份文件以信纸装订,其所用材质仍然是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极具盛名,而制作工艺如今却同样失传的书墨。
墨是近百年时间内才制成的松竹墨,品相似是极好,落纸如漆,色如夜中暮云,经久不褪,奉肌腻理,落笔时似有长松竹柏的浅淡气味。鉴于这松竹墨的制作工艺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失传,恐怕是面前这女子亲自制成的。
纸页是由菡萏花叶间连续的脉络银丝制成,又熏过瑞脑。未必实用,但的确价值连城。
“妾身并不畏死,不如说,妾身至今活了已有两百九十八岁,即便生前在如何怀抱着莫大执念,如今也总该是彻底烟消云散了,因此我愿意坦然赴死。”
“可是您,请原谅,妾身不知道您至今活了多少岁,至少在妾身还是一个寻常人类的时候,您就已经被传作是一名逾岁古老的神祗。”
“但如今看来,您仍然没有准备好去死不是吗?”
谢云缃并未应声,他只是冷静的看着自己眼前人,但视线到底没有暂停在对方身上。
他沉默许久,最后回避性顺着自己远处那扇红木镂花窗的间隙看向远处。
两人这时候并非身处于人世。
相较于守序存在的人世间来说,神明的领地其存在形式更近似于某种远比感官更为玄妙的东西。
潮汐锁定,磁场或者说万有引力,请原谅,这样的类比或许并不如何恰当,但却是相较之下的最优选。毕竟人类依照这两类概念所搭建的物理模型的确具备某种出乎意料的相似之处。
甚至在这两类概念的相较之下,只是前者在理论上近乎等同于不存在,除以以外,似乎就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差别。
正是因为如此,寻常人在现实世界里难以观测到的存在此地也由为直观。
因为两者之间的距离相去甚远,处于临死状态下的谢云缃无法一如往常那般从容的对那东西进行客观检视。但如果他的判断无甚差错,那东西对应在现实世界内的坐标或许原本不存在。
那里显然是在近百年的时间之内才被某个不可理喻的神明随意动用自己的权柄的产物。至于那东西具体形成的时间,则是在五十年以前。
谢云缃漠然看了那东西许久,随后才质询的看向自己眼前人:“隐秘,你似乎并不准备介入这件事,难道你真的打算放任那个蠢东西胡来?”
于是女子也转目看向远处,身处于他们如今这般的地位,现实意义中的距离对于神明来说几乎不具有任何意义。
因此在女子此时此刻的视野内,她眼中所观视到的,只是一个体积尤为庞大,且明亮如午中烈日的星体。
那东西正在时刻膨胀。
女子沉默的看了那东西许久,一双尤带病色的凤眼里明显疑虑重重。但开口时,她的语气仿佛全然不在意这件事,甚至于可以说是谈笑风生的。
“难道说近日继位的神明总是这样不知节制吗?他这是在准备一场小规模的超新星爆炸?按照近期人类的说法,这个词语是这般表述的吧?”
“说起来,在现实世界里看见那东西会是什么样子?”
女子垂目,神色晦暗的笑道:“莫非是一场预备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