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楼空,桶装油和大米不一会儿就发完了,现场一片狼藉,三个人坐在那里大眼对小眼,孙前程气乎乎的。“捣乱是吧?花我的钱你们不心疼是吧?”
“不是,我们怎么啦?”陈新城问,“花钱买了这些东西白送给大家,不就是想拉人来吗?”
“咱们说清楚喽,”孙前程生气道,“是拉人到这里来活动,而不是拉人来住。真住进来了,你还能赶得走吗?”
肖长庆不理解:“养老养老,你非但不养,怎么还赶人家走呢?”
“你倒会充好人,”孙前程对他翻白眼,“等地批下来了,就得搞开发,要是这么多人住进来,怎么开发啊?”
“孙前程,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陈新城警戒地看着他,“要开发,也是养老社区,你想开发什么?”
“当然是养老社区,”孙前程答道:“但咱别急行吗?我的意思是,要一下子进来这么多的老头儿老太太,怎么养啊?”
肖长庆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现在你不让人住进来,大老远的没人来活动;没有人,这地就批不下来。”
小岳热络地出谋划策说:“陈总,孙叔,肖叔,要真没人来,就叫我爹来呗,叫他来当个传达,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孙前程坚决制止:“不行!你爹来了,更走不了。”
突然身后一阵动静,大家回头一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收拾了一大堆的纸盒子,捆成捆,艰难地拖着从活动中心出来了。
肖长庆赶快过去接:“哟,这不是牛大妈吗?您怎么没走啊?”
牛大妈:“这里边到处是能卖钱的东西,扔了可惜了。我的油和大米呢?”
小岳招呼道:“牛大妈,您让我帮您放着,在这儿呢。”然后从花丛后面给她提出了一桶油、一袋大米。
牛大妈又问陈新城:“陈总,我听说这里是养老中心,您不当老总,管这里啦?”
陈新城解答说:“大妈,不是我管,我是分管,这里具体负责的是他,肖长庆肖主任。”
“对对对,”肖长庆凑上前去,“大妈,这里我管,有什么事您就对我说吧。”
“肖主任,”牛大妈哆嗦着说,“您是个好人,我的事您能管不?”
“能。什么事,您说吧。”
牛大妈一把抓住他:“老天爷,我可算找到正主儿了,肖主任,我的房子被人骗走啦。”
肖长庆和陈新城同时“啊”了一声。
孙前程却很紧张,在后面紧扯肖长庆:“别问,别问。”
肖长庆回过头来:“不让问?你骗走的?”
陈新城和颜悦色道:“牛大妈,您是咱们集团的老职工了,有什么事我们一定给您做主,您别哭,慢慢说。”
孙前程猛咳一声。
两人同时回头:“你啥意思啊?”
孙前程拉着他俩走到一旁。“二位,这种事你们不如我有经验:千万别问,问也是白问,问了就甩不掉了。”
肖长庆说:“不问咋知道发生了啥事儿啊?”
“不用问也知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这种事最近发生了好多了:她肯定是贪便宜,被人忽悠拿房子去抵押,买高息理财产品,最后房子和钱都没了,肯定就是这样。你们问出来,又有什么办法?这牛大妈的为人性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被赖上了怎么办!”
陈新城听了不说话,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孙前程被盯得发毛:“咦,你盯我干什么?”
陈新城:“前程,你老实交待,这种事你在外面的时候是不是干过?”
肖长庆:“是不是干过!”
“没有没有,”孙前程连连摆手,“这么丧天良的事,我怎么会干过?听我一句,这事不能管,尤其是牛大妈,更不能管。”
两人听了,回头打量牛大妈,牛大妈还坐在那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对小岳诉苦。
“长庆,我平常和这牛大妈接触不多,她家里什么情况?”陈新城问。
肖长庆说:“牛大妈老伴死得早,家里就一个闺女。不过我听说她闺女挺有出息啊,大学毕业,工作也不错。牛大妈就算再爱贪便宜,有她闺女在呢,能让人那么容易把房子骗走?”
“万一她闺女也被骗了呢?”孙前程绞尽脑汁地寻找合理性。
肖长庆说:“不能吧?”
“你别说,”孙前程继续分析着:“为了发财上当受骗这种事,那才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只要利足够大。”
“不管怎么说,”陈新城又看了一眼牛大妈,“她是电子管厂的老职工,她受骗,咱们不能不管。”
肖长庆:“就是。咱们是办养老中心,老人的事咱们不管,还办这个中心干什么?”
三人回来,陈新城亲切地拉住牛大妈的手:“牛大妈,您放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
肖长庆把他往旁边一拽:“别说这些套话了,牛大妈,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牛大妈:“都怪我那姑爷。”
肖长庆:“姑爷?您闺女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牛大妈自卑道:“是准备结婚,我闺女说我那姑爷是开公司的,可优秀了,本想去家里见面的,但我那个破家,我闺女怕人家嫌弃,就安排在饭店见的面。”
孙前程问:“头回拜见丈母娘,这姑爷,一定给您送了重重的见面礼吧?”
牛大妈炫耀地把手伸出来,手腕上带着一个玉镯子:“送了,看见了没?这个就是我姑爷送的。说是清朝乾隆年间的。”
孙前程伸头看了一眼:“这是玻璃的,十块钱卖你赚八块。”
“啊?假的吗!”牛大妈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假的不能再假了。”孙前程说。
“牛大妈,甭管怎么样,他给了您个镯子,是不是想让您干什么吧?”陈新城问。
牛大叹了口气:“唉,陈总您也是办公司的人,您知道办个公司不容易。”
孙前程未卜先知:“不用说,他公司肯定遇到资金问题了,需要贷款,是不是?”
牛大妈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啊?”孙前程说:“还用问吗?老狗学不会新把戏。”
“那您就答应帮他了?”肖长庆问道,“牛大妈您可真是,您哪有那本事啊?”
孙前程说:“她不是有套房吗?”
牛大妈点头:“对啊,我有房啊!”
孙前程继续为她占着旧卦:“有套房,那您可以用房子去抵押贷款啊,您放心,我只用几个月,只要等我周转过,来就把钱还了,到时候不仅让您把房子拿回来,每个月还付你利息!”
牛大妈连连称奇:“对对对!就这么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五分利呢!”
肖长庆瞪了孙前程一眼:“就你能耐!”
孙前程摊了摊手。
陈新城遗憾道:“牛师傅,您活了大半辈子了,见过出门天上掉金子的吗?怎么就能信呢?”
牛大妈说:“开始我也不信,我和老头子在电子管厂干了一辈子才落下这么套房子,一心一意将来给我闺女当嫁妆的。怎么能随便抵押呢?”
“这不挺明白的吗?”肖长庆说,“怎么就出事了?”
“因为我闺女啊,”牛大妈慨叹,“我不同意,我闺女就在我面前哭,说如果我姑爷困难的时候她不伸手,她俩的事就成不了。让我帮他一把,还说这事她考察过,叫我一万个放心,三个月肯定能回来,不会有问题。”
孙前程斜着眼:“对啊,您信不过我,总信得过你闺女吧。所以把您的房子过户到你闺女名下吧。”
“是是是!我过户给我闺女了,我信我闺女啊。前程你又知道了!”
肖长庆接着问:“后来呢?”
孙前程抢答道:“后来?后来就简单了,她那姑娘已经被爱情蒙蔽了,把房子一抵押,人家钱一到手, 头一个月给她点钱,让她放松警惕,然后人就消失了”
牛大妈说:“对,对,对。”
孙前程说:“房子没了吧。”
牛大妈支吾着:“嗯……”
孙前程说:“人也没了吧。”
牛大妈继续支吾:“嗯……”
孙前程抖抖手:“你看看。”
陈新城说:“长庆,咱们回去真得查查孙前程有没有犯罪记录了。”
肖长庆点头:“我也觉得很有必要。”
孙前程把手一甩:“行行行,我不说了,你们继续。”
肖长庆问:“这房子抵押了多少钱啊?
牛大妈答:“两百万。”
“啊?”陈新城惊道,“两百万?”
牛大妈点了点头。
肖长庆说:“你那个姑爷,不是,这哪是姑爷啊,就是个骗子!你们被骗了,你闺女没反应啊!”
牛大妈说:“我闺女回来哭,说都怪我。她说生错了家庭。要不是生在我这样的家里,也不能找不到更好的对象,不会碰到我姑爷这样的骗子。”
肖长庆皱着眉:“您这是养了个什么闺女啊?她把骗子带来的,现在反过来怪您?”
牛大妈自责道:“是我让孩子脸上没面子。”
肖长庆跺着脚:“气死我了!”
陈新城拍拍他肩膀:“长庆你冷静,牛大妈,您总会报案吧?警察不管吗?”
孙前程忍不住又插嘴:“怎么管啊!那房子抵押了,是她们还不上贷款,房子才回不来。找谁也没用!”
肖长庆说:“就算警察不找,你闺女也应该去找啊!”
牛大妈摇摇头:“我闺女嫌丢人不愿意去找……”
肖长庆吃惊:“什么?”
牛大妈说:“我闺女忙,她公司里重用她,她工作可多了。再说了,就算她有空,我也不能让她去,丢人现眼的事,我能让我闺女去干吗?但是!我蹲了好几天,还是堵住那骗子了!”
肖长庆惊喜道:“啊!找到了!他说什么!”
孙前程哼了一声:“能说什么呀,钱我一定还,但现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牛大妈大惊失色:“啊?前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他是不是跟你学的?”
孙前程苦笑:“什么就跟我学的!”
牛大妈一下子站起来:“前程,你是不是认识他?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孙前程赶紧往后躲:“别瞎说啊!怎么就认识了,怎么就一伙了!”
陈新城和肖长庆也眯着眼看孙前程。孙前程咳嗽了一声,尴尬地看向别处。
牛大妈带着哭腔说:“陈总,我的日子没法过了。那贷款的还款日期就要到了,他们说还不上钱就要拍卖我的房子。我辛辛苦苦一辈子,老了老了就要被人赶到街头上去了,我真没法活了。”
陈新城问:“你那房子不是过给你闺女了吗?催债应该找你闺女催啊?怎么找你头上了?”
牛大妈说:“哪里能让他们去找我闺女啊?万一被她老板知道了……”
肖长庆气恼道:“耽误她前程!可你闺女就不怕她老妈被人赶上街头吗?”
牛大妈歇了半晌才说:“所以我找你们来了。陈总,长庆,前程,你们不是管养老吗?你们就帮帮我吧,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陈新城:“长庆,你看……”
孙前程猛咳一声。
陈新城:“长庆,你看……”
孙前程又猛咳一声。
肖长庆火了:“怎么啦?痰噎住了?没噎死啊?”
孙前程陪着笑:“小岳啊,你陪着牛大妈好好说说话。新城,长庆,你们过来一下,这事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小岳小声提醒:“陈总,这事儿,你们可千万别管哈。”
陈新城问:“为什么啊?”
小岳所:“牛大妈还好说,她那个闺女是个人就受不了。”
肖长庆说:“怎么,你认识她?”
小岳不好意思道:“也……也算不上啥认识。”
孙前程把俩拇指并了并:“说,是不是这个过?怪不得你对牛大妈特别亲。”
小岳说:“不是,我俩相过亲,可人家硬是没看上我,觉得我不过是个司机。”
陈新城不乐意了:“什么?连我的司机都看不上。小岳,你告诉她,今天你看我不起,明天我叫你高攀不起。你放心,集团会培养你的!”
小岳很高兴:“陈总,我就靠您了。您三位商量,我去陪她。”说着跑到牛大妈那儿去了。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可惜骗子实在太高明,一步步的骗局让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漏洞。
但肖长庆表态了:“牛大妈的事咱们不能不管。否则,咱们趁早各自回家,这个养老中心就别干了。”
孙前程不同意:“咱管养老,咱还管她为了闺女犯傻?”
肖长庆说:“我不管你们,我是这个中心的主任,这件事我非管不可。你们在这儿聊,我去和她说。”说着就要走。
孙前程拦下他:“真不想帮你们出这个主意。现在,其实还有个办法止损。”
肖长庆问:“什么办法?”
孙前程说:“那二百万,她肯定是追不回来了。可她的那个房子我知道,咱们宿舍小区是好地界,起码能卖五百万。现在的楼市挺好的,最好的办法,是让她趁这个时候抓紧时间把房子卖了,还上贷款,还有二三百万的结余,她养老肯定是够了。”
肖长庆问:“房子都没了,她怎么养老?”
孙前程满脸精明:“长庆你傻啦?让她来咱们养老中心租房子住啊。房租一个月还不到三千,二三百万的利息就够她养老了。我真不想教她这招,她这样的人,进来也是我们的包袱。可看在她可怜的份上,我认了。”
陈新城说:“这倒是个办法。”
但肖长庆仍不同意:“难不成房子被骗子骗走就骗走了?”
孙前程说:“已经骗走了啊。”
肖长庆道:“朗朗乾坤,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空口白牙骗走人家的房子还合法,打死我也不信这个理。这件事,我管了。”说着就回去了。
孙前程急得团团转:“新城,新城,你劝劝他。”
陈新城说:“我也不信这个理,这件事,我和长庆一起管了。”说着也回去了。
孙前程直叹气,没办法,也跟着回去了。
牛大妈还在继续对小岳哭诉:“小岳,当初她要跟你就好了。”小岳尴尬地挠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三人回来了,肖长庆刚想说话,被陈新城抢先:“长庆,你让我先说几句。”然后端出首长的架式:“牛大妈,你是电子管厂的老职工了,这么多年,怎么思想觉悟一点儿也没提高呢?这件事,首先是你想沾便宜,还一个月五分的利,你见过这么便宜的事吗?贪小便宜倒大霉!这事,你得从思想深处深刻检讨。”
肖长庆说:“新城啊,这时候就别批评她了,咱们能先帮她追回房子来,检讨以后再写行吗?”
陈新城摆手阻止:“不行!首先得叫她提高觉悟,否则,咱们就是帮她追回房子来,她也会再次被人家骗走。”
孙前程嘴一噘:“哼,还想把房子追回来。”
陈新城不高兴:“孙前程,你要再这样,这养老中心的主任助理,你趁早别干了。”
孙前程说:“好好好,我不说了,看能不能帮她把房子追回来?”
牛大妈眼巴巴地看着他们:“陈总,长庆,前程,真能帮我把房子追回来?”
肖长庆说:“肯定能!”
陈新城说:“一定行!”
孙前程撇了撇嘴,没说话,
“好,好,”牛大妈感动得老泪纵横,“自从房子被骗走,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人理我。到底是咱们自己的养老中心。那,我先回去等着?”
“嗯,放心吧!”肖长庆说,“您就回家等消息吧。”
陈新城吩咐道:“小岳啊,开车把牛大妈送回去。”
牛大妈千恩万谢地跟小岳走了,小岳帮她提着大米和油,她还要背那捆纸盒子。
肖长庆说:“这些破烂就算了吧。”
牛大妈说:“那可不行,能卖好几块钱呢。您要怕我弄脏车,我不坐了。”
陈新城哭笑不得:“算了,小岳,送她走吧。”
牛大妈背着破烂,跟着小岳走了,三人看着她佝偻的背影都有些感慨。
陈新城:“这牛大妈年轻的时候还行,我记得还经常评个先进啥的,怎么老了老了变成了这样?”
肖长庆也叹息道:“日子过得越差,人就活得越不像人。”
孙前程提醒他们:“二位,像牛大妈这样的,绝对不能成为咱们养老中心的目标居民。一个养老机构的层次,取决于它的居民的层次,如果咱们的居民都像牛大妈这样,咱们养老中心的层次也高不了。”
陈新城严肃地说:“因果关系倒了,咱们得叫咱们的居民因为住进咱们的养老中心而变得层次高起来,而不是养老中心因为帮助了几位经济困难的居民就降低了层次。来,咱们三个分分工吧?”
晚上,肖长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肖林肖建带着孩子都在。肖长庆把牛大妈的事讲给他们听了。“就这么着,好好的房子被人家骗走了。”
马玲说:“我们学校刘老师的岳父家也被人骗了。”
肖建淡淡地说道:“这种事总归是他们自己想占便宜。”
肖长庆指责他:“肖建,你这样说就是对劳动人民没感情了。”
肖建没反驳,只是笑了笑,对婷婷时说:“婷婷快吃,吃完饭咱们早点儿回去。”
婷婷央求道:“我还想和伊伊姐姐玩会儿呢。”
“以后再玩吧,”肖建说,“今天爸没空,快点儿吃吧。”
肖长庆感叹道,“我这以后就忙开了,这么大的事,我得给它调查清楚了,争取把骗子绳之以法,帮牛大妈把房子要回来,你们两家的事,我怕是帮不上了。”
马玲和肖建两人相视而笑。“爸,您忙您的,我们本来也没指望您。”“就是啊。”
肖林比较给面子:“哪里的话,爸,您先忙,忙完了再顾我们。”
肖长庆电话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哟,你们三舅。”接起来,声音高了一个调儿:“三弟,好久没来电话了。”
肖林和肖建交流着目光。肖建小声说:“又来事儿了。”
“什么?什么?”肖长庆对着手机,“推销马赛克?三弟,对不起,这事我实在是做不了。现在哪里还有贴马赛克的呀?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别别别,你拉来我也没办法,我告诉你,我最近特别忙,忙得自家的事都顾不上。你拉过来,贴上油钱,到时候怎么拉来的还得怎么拉回去。对不起,这事真没可以商量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容易,可这事实在是没办法。”
肖长庆挂了电话,顺便叹息一声:“你三舅也不容易。”
肖林说:“爸,以前您总说舅家的事,您拒绝不了,这回您拒绝了,这不也没啥吗?”
肖长庆一愣:“对啊,我拒绝了是吧?你舅舅不会说我什么吧?”
肖建满不在乎道:“说又怎样?本来他们这种事就不该麻烦您。”
肖长庆想着,很高兴:“我还真拒绝了,我自己还没意识到呢。唉,我确实也顾不上了,牛大妈的事是大事,一栋房子啊。”
次日,肖长庆到牛大马家把情况又具体了解了一下,检查了房产过户的材料和贷款协议,并拍了照片,拿回养老中心去跟陈新城和孙前程商量。
“乙方,大融信贷有限责任公司,这是一家民间借贷公司。”肖长庆指着材料给他们看。
陈新城闭着眼睛,喊:“小岳,小岳。”小岳伸伸头:“啥事陈总?”陈新城说:“我们讨论重要事项呢,你过来做做记录。”小岳为难地说:“陈总,工程那边还有些事情需要我扫扫尾呢。您都退休了,自己做做记录也可以吧?”
“什么?”陈新城睁开眼睛,小岳已经不见了。肖长庆和孙前程互相丢了个幸灾乐祸的眼色。
“好吧,”陈新城对他们道,“接着说吧,也就是说,她闺女抵押了属于她的房子,贷了二百万,借给了她那个好对象。”
肖长庆看着手机:“她那个对象叫项怀才。听听这名字,有骗人的天才。这不,人家留了借据,借了她闺女二百万。这是银行流水,这二百万是从大融的账上打到她闺女账上,从她闺女账上打给这个项怀才的。”
孙前程说:“我说什么了?一切都合法吧。她闺女自愿用房子抵押贷款,贷款协议上写得很清楚吧?她抵押了房子,人家给了她二百万,这二百万真金白银地打到了她账上吧?人家贷款公司合法吧?她和这个项怀才谈恋爱,自愿把钱借给了项怀才,项怀才还给她留了借据,又合法吧?谁也不能不许民间互相借贷呀。当然,最后一步,钱没了,没了有什么办法?你们找项怀才要啊,项怀才不是不还呀,人家不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吗?他没钱还你有什么办法?”
陈新城瞪着孙前程:“你听听,你听听,前程你再说,我真得找人查查你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
肖长庆认真道:“我查了查,像她这种情况还真不少。”
“我不是说了吗?”孙前程说,“这种多得是,这几天我就找到了四五家,全都是老年人,贪图小便宜,要不就用房子做抵押去买高息理财产品,要不就像牛大妈,用来抵押贷款。有些人比牛大妈还惨,已经被人赶出来了。”
陈新城问:“那些人最后有什么办法吗?”
孙前程说:“能有什么办法?有人哭,有人闹,最后还是得乖乖地把房子交出来,谁叫你贪图小便宜来呢?”
陈新城不说话了,闭着眼睛想了半天:“长庆啊,依你看这事怎么办啊?”
肖长庆牙疼似的:“我一时还真想不出办法。我拿着拍的这些照片给肖林肖建看过,他们也说没办法。这骗子确实狡猾,一切都是合法的。”
“事到如今,我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孙前程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就是趁高位让牛大妈把房子卖了,还上贷款到咱们这儿来租房子住。说实在的,要不是看她太可怜,我还真不想要她。”
陈新城说:“前程啊,你怎么一点劳动人民的感情都没有?牛大妈辛辛苦苦一辈子,就这么一套房子,你眼看着她被人坑?”
孙前程说:“有些人想叫人坑,你拦都拦不住。”
肖长庆继续补充:“我查了一下,她这个姑爷,骗了不止她闺女一个,和她闺女谈完,又谈了两个,那两个和牛大妈家的情况差不多,家里都有一套房子,最后都被他骗去做抵押贷款了。”
陈新城一拍手:“这不就行了吗?孙前程,掏钱。”
孙前程问:“干什么?”
陈新城说:“哪怕要不回房子来,咱们起码得把这个骗子绳之以法,帮牛大妈出口气呀。他要坑了牛大妈一个,咱可能还没办法,他坑了好几个,诈骗意图就很明显了。咱们帮牛大妈请律师,告他!”
孙前程不解:“她打官司她掏钱请律师,关咱们什么事啊?”
陈新城头一歪:“不掏是吧?不掏你就拿着你的钱走吧,我找集团出钱。可这个养老中心也没你什么事了。”
孙前程只能服软:“掏,掏。天哪,我欠谁的了?这样吧,长庆,律师你去请,两千块。”
肖长庆摇头:“两千能请什么律师?”
孙前程:“这种事,请律师和不请律师差不多,咱们三个都能看明白的事,还用得着律师吗?就两千,你看着请吧。”
肖长庆接下这项差事后,花了好几天,满大街地去找律师,结果人家要么嫌案子难做,要么嫌证据不充分,啥进展没有,咨询费倒是交出去不少。终于,第四天的时候,找到了一家“天正律师事务所”。
肖长庆坐在王律师面前,王律师看着像五十多岁,西装很廉价,会客室也很寒酸。王律师:“这案子您找别人,肯定会告诉你不好打,可找到我,就算你找对人了。这样,咱们先签代理协议,签完了,我告诉你怎么打。”
肖长庆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还下意识地按住了口袋:“王律师,这老太太被骗惨了,确实没钱了。代理费得多……多……多少钱啊?”
王律师伸出五根指头:“少了五千没法干。”
肖长庆长出一口气:“王律师,我说句实话,这老太太只能出两千。这样吧,我看着老太太太可怜,我自己再帮她出两千。四千块,一口价,怎么样?”
王律师瞅着他:“律师这行,可是一分钱一分货。”
肖长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说起来也没我什么事,咱们不都是见义勇为吗?怎么样?四千块?”
王律师一愣怔:“见义勇为,见义勇为,四千就四千吧。”
肖长庆跟牛大妈打电话说好了,一起去找她闺女签协议。等了大半天,牛大妈终于提着个包从楼里出来了。“好我的牛大妈哎,”肖长庆无力地埋怨道,“又不是小姑娘了,出门还得打扮打扮,怎么这么久啊?”
仔细一看,牛大妈还确实打扮过了,换上了新衣裳。“昨天你一说去找我闺女,我给闺女包的大包子,刚出锅,你看,还热着哩。”牛大妈扯开布包。里边用毛巾裹着,确实还冒着热气呢。
“你包包子不会叫闺女回来吃吗?还得送去。”肖长庆瞅了一眼,说:“快走吧。”
肖长庆被牛大妈带着来到一群高档写字楼中间,在里边前后左右地转悠,肖长庆不敢相信地抬头打量着那些金光闪闪的写字楼。“牛大妈,您说您闺女在这些楼里工作?”
牛大妈骄傲地说:“啊,不是眼前这座,我闺女的楼,比这楼还高呢。”
“可了不得,”肖长庆感叹道,“鸡窝里飞出来了金凤凰。”
牛大妈不高兴了:“你这啥意思?”
肖长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没啥意思,没啥意思。你闺女到底在哪座楼里啊?”
牛大妈自己也转晕了,说:“我来过一回,这些楼都长得差不多,我认不出来了。”
肖长庆说:“那赶快给你闺女打个电话,叫她出来接啊。”
牛大妈摇摇头:“我闺女不许我上班时间给她打电话,她老板会不高兴的。”
肖长庆扶着额头:“我的天哪,她到底在哪工作啊?集中营吗?牛大妈,这里得有几百家公司,你不打电话,咱们转一天也找不着。”
牛大妈犹豫了一阵:“那,我打个吧。”
打完电话,牛大妈带着肖长庆又兜了几圈,终于来到一座写字楼的大门口。肖长庆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写字楼问:“你闺女在这里?”
牛大妈骄傲地:“我说是最高的吧?”然后走上前去问保安:“先生,后门在哪里啊?”
肖长庆说:“怎么找后门啊?”
牛大妈小声解释:“咱们去后门等她,在前门被她同事看到了不好。”
肖长庆说:“怎么,你这个妈叫你闺女没法见人啊?”
保安指了路,牛大妈拽着他说:“行了赶快走吧。”
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从后门走了出来,她就是牛大妈的女儿王秀菊。牛大妈老远招手:“秀菊,秀菊,妈在这儿呢。”
王秀菊左看看右看看,才一路小跑地过来:“妈,我和您说过什么?别上我单位来找我,您又来了,有事吗?”
牛大妈说:“秀菊,这是你肖叔,我和你爸的老同事。你爸那时候成天把你背到厂里去,你肖叔叔还抱过你呢。”
王秀菊冲肖长庆点头笑笑,继续对牛大妈:“有事吗?”
牛大妈说:“就那房子的事,你肖叔说是帮咱找回来。”
王秀菊这才认真看了看肖长庆:“能行?”
肖长庆说:“行不行的得试试,毕竟不能白叫骗子这么骗走了啊。我帮着找了个律师,让人家帮咱打官司。不过呢,这房子已经过户到你的名下,得需要你出面和律师签协议。”
王秀菊为难了一阵:“肖叔叔,这件事我不想声张。”
牛大妈说:“秀菊,我也不想声张,可不声张没办法,讨债的成天堵门。”
肖长庆说:“对啊秀菊,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总得管啊!”
王秀菊哭丧着脸:“我管了,我已经打了上百次电话了,就是没人接,我也报警了,但是警察也帮不了。我能怎么办?”
肖长庆说:“但房子毕竟是在你手上被骗走的,你不声张这事儿就能解决吗?骗子能自首吗?几百万能自己回来吗?律师我都帮你找好了,你就去签个字总行吧!”
王秀菊憋了一阵:“对不起,我还得上班,我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分纠缠,您愿意帮忙,我谢谢您,您要不方便,我就让我妈处理。妈,我还忙着,我回去了。”说着就要回去。
肖长庆气得说不出话:“你!”
牛大妈连忙把那个还冒着热气的毛巾包裹拿出来:“哎,秀菊,妈给你包的大包子,羊肉馅的。”
王秀菊说:“妈,以后在这里别叫我秀菊,叫我多萝西。我们办公室不许吃东西,您拿回去吧。”
牛大妈劝她:“还热着哩,要不然你在这儿吃了?”
王秀菊说:“妈,我站在这里吃东西,您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哩。”
肖长庆大怒:“什么?你说什么!你出息了,成多萝西了,嫌你妈给你丢人了。你回来,你回来和你妈好好说。你信不信我敢大声叫,把大家都叫出来看看你这好闺女?”
王秀菊脸一变:“妈!”
牛大妈赶紧劝阻:“长庆,长庆,你这是干什么?秀菊你赶快回去吧。”
王秀菊一闪,人不见了。
肖长庆大口喘着气:“可气死我了。牛大妈,你别拉我,我去找她老板,他收了个啥员工啊?”
“长庆,你别去,我不许你去。”两人纠缠着,牛大妈突然就冲他发开了火:“你想干什么?我的事,你别管了!”
肖长庆一愣:“牛大妈,我是为了你啊!”
牛大妈沉默了一会儿:“可那是我闺女啊。我闺女好不容易出息了,我可不许你坏她的事。”
肖长庆愣了一阵:“好,算我多管闲事。你这事我本来就不该管,你回家吧,我也走了。”
他走了,走了几步,听身后没动静,回回头,发现牛大妈扶着墙站在那里,正抹着泪哭呢。肖长庆看她一阵,没奈何又倒回去。
“牛大妈呀,不是我说你。都说人都是为孩子活着的,这话是不错。可如果咱们养出来的孩子,长大了连咱们都不认了,那养他们是为什么呀?”
牛大妈哭着:“你别管,我高兴。”
“什么?”
牛大妈又补充道:“我这辈子就活成这样了,我不想让我闺女像我一样活。现在我姑娘这么好,哪怕她不认我,我都高兴!”
肖长庆叹息一声:“那房子的事呢,你闺女不想让咱惊动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还找吗?”
牛大妈两行热泪齐刷刷地落下:“得找啊长庆,我和她爸一辈子,就留给她这么一套房子,可不能就这么丢了呀。”
肖长庆叹息一声:“好吧,那咱们回去吧。”
王律师的寒酸办公室临着大街,坐在里面,能听得见大街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肖长庆看着牛大妈在协议上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协议还给王律师:“王律师,您看行了不?”
王律师说:“真要说起来,这协议应该她闺女来签的,房主是她闺女嘛。”
牛大妈还是那么倔:“要叫我闺女出面,这官司我就不打了。”
“好吧好吧,”王律师说,“只要你闺女承认我是她的代理律师就行。你们坐下,我告诉你们做什么。”
肖长庆连忙扶着牛大妈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官司,没什么好打的。人家这游戏玩得太好了,一切都合法,哪怕到了法庭上,咱们也赢不了。”王律师说。
肖长庆愣住:“你说什么?”
王律师摆摆手:“我下面要说的话才是重点,这几句话本来值五千,我打了个八折,现在只有四千了:赶快回家,趁着你那房子还没被查封,也趁着现在的楼市行情好,把房子卖了去。卖了房子,还上贷款,还有结余。那些钱,就是你的养老钱。完了。”
肖长庆彻底愣住。
王律师看看手表:“好了,本次代理结束了,我下面还有一个案子。二位,慢走。”
肖长庆还愣着,牛大妈回头看看他,问:“长庆,就完了?”
王律师提起包:“二位,不好意思,我得锁门了。”
王律师提着包要走,肖长庆上前一把抓住他。王律师吓了一跳,嚷嚷道:“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好啊,”肖长庆咬着牙说,“那个骗子我们没抓住,你这个骗子可不能跑了。四千块,就说了这两句屁话?”
“咦,怎么叫屁话?”王律师反驳他,“你要不拿钱,我能给你出这主意吗?”
“狗屁!”肖长庆骂道,“我们来以前就有人帮我们出过这主意,我们不想这样做,才来请律师打官司的。你收了我们的钱,不能不帮我们办事。说,我们这官司,怎么才能打得赢?”
王律师说:“你们这不是不讲理吗?你听说过有四千块就代理打一个官司的吗?我收的也就是咨询费,我把主意告诉你了,咨询结束了。”
“好啊,”肖长庆怒发冲冠,“你敢来坑我们!你当我不敢打你怎么着?要么帮我们打官司,要么退我们四千块。说,选哪一种?”
“你想干什么?我打110啦!”王律师威胁道。
“哼哼,”肖长庆从牙缝儿里挤出冷笑,“你打119我也先打你一顿再说,你信不信,我敢把你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王律师虚张声势地掏出手机:“我打110。”
肖长庆一把把他手机夺过去:“先做了决定再打:是帮着打官司,还是退钱,还是想讨顿打?”
王律师继续狡辩:“这位大叔,您怎么就不明白呢?这官司没法打,打了也得输。你现在接受输的结局,不过是赔上四千块;你再打官司,还得交诉讼费,赔得更多。我这是为你们着想。”
“不行!我不信!”肖长庆说,“这个项怀才同时骗了好几个,我就不信法律能支持他,一定有办法治住他。我们不懂,你应该懂,你得想出办法来。”
王律师张嘴就喊:“来人……”
肖长庆一把把他的嘴捂住了:“说,选哪一个?”
王律师被憋得脸通红,示意让他放手他再说。
肖长庆松开手:“说吧!”
王律师无奈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这样吧,我给你指条道,你要是能走得通,我就帮你们打这官司,走不通,就怪不着我了。”
肖长庆:“说!”
王律师道:“这类案子,最近发生了好几起了,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什么现象?”
王律师指着材料说:“你来看看,你们提供的材料上,这房子过户也经过公证了。我了解好几个被骗房子的,公证都是一家公证处办的,就是帮你们办的这家,名为华正公证处。我猜测啊,这骗子和这公证处没准有勾结。如果你们能拿到证据,先把这公证打掉,这官司就有得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