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月光悄悄穿过窗钻进安可可的房间,洒在安可可光滑的脸上,像是情人最温柔的抚摸。
她早就钻进了被窝,却怎么都睡不着。
“一百只羊,一百零一只羊,一百零二只羊,一百零……乱了,乱了,数到第几只了?”
她烦躁不安地从被窝里坐起身来,找不到自己失眠的缘由。许是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太多,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是那个狂热粉丝猥琐的脸,一会儿是季初破门而入时勇猛的模样,搅得她心神不宁。
算啦,睡不着,起来看棋谱吧!
棋谱是安可可的静心剂,每当她打开棋谱,都会陷入老僧坐定模式中。
她还住在台湾的时候,有一回期末考试,她早早就起床了,见时间还早,便随便抽了两张棋谱看着玩,哪知道她这一看就入了迷,错过了重要的期末考试。
安可可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又看了一整夜棋谱。
次日早上,安可可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现在安爸爸和安妈妈的眼前。
“昨晚没睡好?”安妈妈关心地给安可可递上牛奶,还有涂好了草莓果酱的面包。
“嗯。”
安可可刚刚在餐桌旁坐下,她的手机铃声就响了。
安妈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余光扫到“季初”两个字的时候,浑身的八卦细胞顿时都活跃了起来。
“喂?”安可可倒是一脸坦然地当着父母的面接通了电话。
“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啦……”安可可奇怪,季初一大早打电话来做什么?
“我的家人想早点跟你一起吃顿饭,今天中午如何?”
原来是为了昨晚约定好的忽悠季家人的那顿饭啊,安可可释然了 。不过她算了下时间,上午卫奕要对战人工智能绝艺,头天晚上那场比赛卫奕轻敌输了,这第二场棋肯定会下得谨慎很多,还不知道几点才能比赛结束,一起吃午饭怕是时间上有点悬。
“中午我可能还在赛场哦,可以改在晚上吗?”
“嗯,那晚上见。”
两人寥寥数语便挂断了电话,惹得一旁偷听的人急上了墙。
“季家那小子约你吃饭?什么情况?不是说相亲的时候没看上吗?”安妈妈不等安可可放下手机,就急急发问。
安可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们之间从英雄救美到答应报恩的事情,怕说多错多,惹父母担心,索性一推桌子,做了个鬼脸,抓起面包就开溜:“妈,来不及了,我去看卫奕打比赛了!对了,我今天不回家吃饭哈。”
“你这孩子,一问你就跑……”安妈妈一腔八卦的热情都付之东流,无处可释放,只能待女儿出门后回过头来质问老公,“你觉不觉得可可最近怪怪的?”
“没有啊,她不一直都这个样子?”安爸爸显然淡定多了,“一有重大比赛就急吼吼的。”
“我不是说这个,你刚刚听见没,她答应季家那小子吃晚饭哎……”
“哦。”
“这么大的事,你就‘哦’一声?”
“她天天对着棋盘不出门,你着急,她出门跟朋友吃个饭,你也着急……”
“季家那小子不是朋友哎,那是她的相亲对象!”
安爸爸反问:“那是谁安排她去相亲的?”
安妈妈语塞。
季家的状况也差不多,从季初坐上餐桌开始,就轮番接受着家人拐弯抹角的试探。烦狠了,他索性当着大家的面给安可可打了电话,敲定了带她见家长的具体时间,这才换来了片刻的安宁。
不过安宁也只是片刻的,紧接着,季家人就以更高涨的热情探讨起了该给季初买哪个学区的婚房。
季初看着他们沉浸在自娱自乐中无法自拔,相当无语,便推桌离席了。
他这次回北京,可不光光是放暑假了回来休息,而是有要事在身。他支教的那所留守小学年久失修,基本上间间教室漏雨,一到下雨天,就必须把大盆小盆放在漏雨处接着,有一间教室还塌了一个角。当地政府穷得叮当响,修缮学校必须靠上面拨款。这次回来,他就是为了拨款的事。
一大早他就开始奔波了,一刻都没闲着。
季初从未跟政府机关打过交道,绕着北京城跑了好几个单位,不是相关领导出去开会了,就是让他先把申请资料留下来审核。
他跑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一道手续都没办成功。
季初心中万分不爽,却半点办法也没有。眼见着早晨还显示满油的车油箱,现在已经亮起了缺油的警示灯,他只得赶紧将车开进加油站。
“先生,加满油吗?”
这种顶配的进口路虎是烧油大户,一般会买这款车的人非富即贵,压根儿不在意油耗,工作人员连问加多少油都懒得问,直接问他是不是要加满。
“不,最低是加多少?”
“五十块。”
“那就加五十。”
季初从钱夹中抽出薄薄的一张五十块递了过去,丝毫不顾工作人员有些瞧不起的眼神。
一回到北京,钱包天天都在燃烧。小卓玛的肠胃特别差,这回又食物中毒,季初寻思着留点钱,回西藏后得带她去大医院看看,检查一下肠胃,这便格外节俭了起来。反正油够开回家便成,他家里的车多,再换辆满油的开出来便是了。
正愁着学校里的事呢,季初突然接到了老同学鲍梵的电话。
“哥们儿,你回北京了都不吭声的?”
鲍梵素来消息灵通,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知季初悄悄回了北京的消息。季初硬着头皮应付着:“刚回。”
“行,见你小子一面不容易啊。今晚给你接风,我来安排,叫上几个老同学,我们叙叙旧,不醉不归。”
鲍梵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季初读大学时,鲍梵就是他们系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又是学生会主席,情商极高,跟谁都处得来。季初念书的时候有些桀骜不驯,不少同学都看不惯他这个富二代,可鲍梵跟他就处得极好,两人称兄道弟了四年。直到毕业后,他阴差阳错去了西藏支教,鲍梵顺风顺水进了体制内,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公仆,两人的联系才少了。
鲍梵邀约,季初是推不掉的。
不过,季初想了想晚上那场堪比“鸿门宴”的家宴,还是往后推了推:“今晚不行,明晚吧。刚好我有件棘手的事,明晚得请教你。”
“OK。”鲍梵满口应下。
安可可的心情有些沉重,因为卫奕又输了。
不光是安可可,卫奕0:2连续输给绝艺的事,让整个围棋圈都很低迷。要知道,卫奕可是围棋界公认的第一棋手、真正的天才少年,自十六岁问鼎世界冠军之后,便再没从那个宝座上下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绝艺不过是国产的人工智能罢了,跟目前世界上最好的人工智能阿法狗比还有一定的差距。人类最顶尖的高手败给了一个不算顶尖的人工智能,着实够让人沮丧的。
安可可自从上午坐到观众席看卫奕执黑子先落开始,就提心吊胆。似乎卫奕每下一步棋,绝艺都算准了卫奕的后招,毫不留情地对他进行围追堵截,不给他半点活路。
卫奕和绝艺火拼了整整七个小时,最后还是惨败。
最后,卫奕扔子投降愣坐在棋盘旁的那一刻,安可可的心都随着他失落的手势揪了起来。不是他下得不好,而是对手太强大了。
人脑在强大的电脑面前,就好比孙悟空妄图PK如来佛祖,使尽浑身解数,也还是翻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连关于围棋界这场人机大战的报道都特别丧气,写的标题一个比一个悲观:《AI大时代下,我们该何去何从》《人工智能给世界上了一课,人类还是别跟它下棋了》,等等。
卫奕人气急落。
网传卫奕两连败后在酒吧里买醉……
网传卫奕在后台和举办单位吵架……
各种小道消息层出不穷,谣言堪比洪水猛兽。
赛后,安可可和史一航想去安慰一下卫奕,可他们俩在后台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最后,安可可是顶着一张和卫奕落败时差不多的沮丧脸坐车去参加季家家宴的。
季家的家宴定在一个由旧时王府大院改造成的餐厅里,气派极了。
安可可见到季母的时候,季母刚烫了头发,拎着最新款的Chanel包,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包厢里指挥着服务员忙东忙西,不见半点病态。
诚如季初所料,季母所谓的气病了,也就是装腔作势唬唬自己罢了。
一见安可可到了,季母一边满意地打量着眼前的白裙少女,一边往她怀里塞红包。
季母一带头,季父、哥哥季云、嫂嫂谭依依也都有样学样,一人一个大红包递过来,纷纷往安可可怀里塞。安可可哪里见过这阵仗,她被围在众人中间,手忙脚乱地推辞着,却又拧不过他们八只手,只能为难地看向闲坐在藤椅上的季初。
季初竟然只是远远冲着她点点头,暗示她收下红包。她觉得无语,心中暗骂季初不厚道,不来替她解围,只会隔岸观火。
看穿了小女生的腹诽,季初勾了勾嘴角,而后站了起来,穿过过分热情的亲人,面无表情地将那几个大红包悉数拦下,然后从那几双混乱的手中准确无误地拎出了安可可的手,拉她逃离包围圈,只留下一句讽刺意味十足的话飘在空气里:“要看猴就上西单动物园看去。女孩子面皮薄,你们别吓着她。”
安可可好想从包包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镜子,看看自己的脸颊是不是红成猴子屁股了。
当初安可可答应假扮季初的女朋友时,两人就约法三章,说若是季初动手动脚,她就会翻脸,可他现在一声不吭就牵了她的手。
指尖缓缓传递过来丝丝电流,感觉酥酥麻麻的。
安可可有点想翻脸,可她又有些怂。直到混混沌沌地被季初安置在他身旁的位置上坐好,她都还在翻脸和不翻脸之间纠结、徘徊,艰难地回味着刚才那一牵。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也不能算是牵手,季初只用两根手指轻轻勾住了她的食指罢了,肢体接触只有半根手指。
她抬头看了季初一眼,神色复杂,本想伸出手指戳戳季初,悄悄提醒他举止不该越界,却见季初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烦心事。手指伸到一半,她最终还是没戳出去,在空气中停了半晌,又悻悻地缩了回来。
两人本来就无话可说,再闹了这么一个小插曲就更尴尬了。他们坐下之后,简直就像是蜡像馆里的两尊蜡像,虽然男的俊、女的俏,看似般配但是貌合神离,半点互动都没有。
季母早已习惯了儿子出格的话锋,即使被儿子嘲讽看准儿媳的眼神像是在看猴,她不过就是干笑了两声,依旧女主人范十足地张罗着大家入座开席。
眼前这个乖巧的准儿媳,季母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样貌、家世都没得挑,又是围棋高手,智商肯定高,这种既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还不得赶紧下手娶回家。
季母对安可可样样都满意,看季初却有些不顺眼。
眼见着这两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饭桌上,各吃各的饭,也不交流、不互动,比陌生人还像陌生人,半点情侣该有的亲密姿态都没有,她就把问题归结在季初不够体贴上了。
季母给季初抛了好几个暗示的眼神,季初似乎都没有接收到,依旧无动于衷地坐在座椅上认真吃饭。季母恼火了,她决定助攻一把,亲自下场调教儿子该怎么谈恋爱。
季母注意到那道三文鱼刺身从安可可面前溜过去了好几回,每次安可可的筷子才刚伸出去,三文鱼刺身就被转远了。季母敲敲筷子,对季初下命令了:“你小子,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可可夹菜。”
“共用一双筷子不卫生。”季初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呼吸同一片空气还等于间接接吻呢!在家也没见你讲究,一出来怎么这么多毛病?甭废话,给可可夹菜。”
演戏保平安,季初没辙,只能放下筷子,侧过身来,装模作样地询问安可可:“你喜欢吃什么?”
季初的声音柔中带着沙哑,不敷衍人的时候还挺好听的。
安可可不假思索地举筷:“海鲜……”
安可可生在台湾岛,小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海鲜,即使一家人迁来了北京,她也依旧没改掉小时候的习惯,酷爱吃海鲜。
看着安可可那一提到吃就两眼发光的模样,季初突然想起了山里的孩子们——每次他给孩子们发糖的时候,孩子们的眼睛都会像安可可现在这样变得明亮起来,孩子们围着他又是跳又是笑。
不过他们的眼睛都没有安可可的好看。
对视的一瞬间,季初有些愧疚,唏嘘自己怎么就骗了个小孩回来陪自己演戏。
他觉得良心不安,手就不由自主地往她碗中多添了几筷子海鲜,希望那些食物可以弥补一下自己小小的愧疚心理。
安可可终于吃上三文鱼了,一高兴脸上就冒出了几分喜色,显得特别可爱。她鼓着腮帮子连扒了好几口饭。
这情景落在季母的眼里,终于让她满意了——这样才对嘛,刚才可可一直不太高兴,肯定是因为自己这个傻儿子冷落了小姑娘。
女人嘛,都是喜欢被照顾的。
自己这小儿子以前也是人见人爱的,是人都夸他英俊帅气,打趣他以后多半是个俘获一众小姑娘芳心的玩主。没想到他一毕业就跑去西部大山区待了几年,待到连恋爱都不会谈。季母唏嘘不已,越发坚定了要把儿子早点弄回北京的决心。
季母太喜欢安可可了,不免就多问了几句。可她一发不可收拾、越问越出格,引得季父朝她连着使了好几个眼色,她都没能及时刹住车。
“那个,可可啊,在北京住得习惯吗?”
“可可,你已经满结婚年龄了吧?”
“你们俩要是结婚,那是不是在北京办一场婚礼,还得去台湾办一场婚礼啊?”
“可可,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
面对战斗力如此彪悍的对手,安可可根本招架不住,只能采取打不过就跑的迂回战术,全程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一有问题抛来,她就面红耳赤装无辜,一双小鹿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季初,等着他来救火。
季初看到她的小脸被自己母亲问得红一阵白一阵的惨样,不好充耳不闻,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替她挡枪:“妈,你再瞎问,把人吓跑了,谁赔我女朋友?”
“我就随便问问,吃菜,吃菜,嘿嘿……”在儿子的白眼下,季母终于消停了。
许是怕亲妈作妖,刚到八点季初就借口安可可的家教甚严、有门禁,要送安可可回家,早早结束这顿让人如坐针毡的“鸿门宴”。
季母不死心,即使看到季初替安可可拿起了包,安可可的裙角已经在门外飘了半天,季母还在安可可看不到的视线死角里,拼命冲季初挤眉弄眼地比画着。
季初看懂了季母的手势,意思是,让他记得下车以后的“kiss goodbye”。
看到那个滑稽无比的“么么哒”嘴型,季初用尽此生所有的力气,冲着自己爱多管闲事的亲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没有什么kiss goodbye,季初将安可可送到她家楼下后就递过她的包,除了一句“今晚谢谢你”,半句废话也没有。
安可可想提一嗓子约法三章的事,可又怕自己说出来太小题大做了。
直到季初的车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她才情绪复杂地爬上了楼,在她妈的“关心”抵达之前将自己关进了房间,然后扑上了床,将头埋进被子里,久久没脸抬起头。
酥酥麻麻的电流顺着指尖流向了心脏跳动的位置,一如季初牵着她的手时的感觉。
安可可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一夜,安可可又有些难以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安可可是在安妈妈的尖叫声中醒来的。
“你包里怎么这么多钱?”
安妈妈只不过想替安可可整理一下房间,却没想到在安可可的包中发现了四个又厚又重的大红包。她掂了掂,每个红包里面至少有一万块钱。
安家条件不错,也宠孩子,可绝对不会给安可可这么一大笔现金当零花钱。直觉告诉安妈妈,这钱不是安爸爸给的,也不是安可可比赛赢的奖金。
安可可没睡好,迷糊劲还没缓过来,她看着安妈妈手中的红包,也跟安妈妈一样摸不着头脑,还歪着脑袋反问起安妈妈来:“妈,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钱啊?”
足足过了一分钟,安可可才想起来,那四个红包好像是饭局上季家人给她的见面礼……
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当时一个红包都没收呀!
面对着安妈妈的质疑和铁证如山的红包,安可可只能老老实实将自己答应季初当他“合约女友”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半点都没敢隐瞒。
安妈妈看着女儿单纯的眼神,有些无语,想说她吧,却又无从说起,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妈,其实季家小哥哥人挺好的啦。你看他,跑那么远去支教,多有爱心啊。我就是帮他一个小忙而已,你不要担心啦,过几天我们就和平分手了……”
安可可越是替季初说好话,安妈妈叹气就叹得越厉害。
“你啊你……一天到晚就知道下棋,都下傻了。这种事,哪好随便帮忙的?”感情的事,纠缠深了,谁能说得清楚?安妈妈担心可可单纯,万一和人相处久了,女儿动了心,真对季初产生感情,而季初又没那层意思,到最后受伤的就是自己女儿了。
那四个分量不轻的红包在手里就像是四个炸药包,根本就拿不得。
安妈妈将红包丢给安可可,忧心忡忡地命令道:“这钱不能收,赶紧还回去。”
社会上爱说一句玩笑话:没事开开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鲍梵约的饭局,到场的同学甭管是有伴的还是单身的,都是单人赴宴。
季初是最后一个到的,等他赶到饭店的时候,菜都已经上齐了,等他一到就开饭了。
“季初,上位给你留着,坐这儿,今天给你接风,你是主角。”鲍梵一见季初,就热情洋溢地拉他入席。许是平日里正腔打多了,鲍梵随便两句开场白,就暴露了他的工作性质。
季初觉得,鲍梵说话的口气真跟那些说一大堆规章制度、不肯轻易给他盖章的公务人员没两样。
他心中装着事,便不谈交情,只谈事情,一落座就一脸严肃、直言不讳地请教起鲍梵来:“鲍梵,我遇到了点儿麻烦事。”
话毕,他就将自己回北京后,因为批修缮拨款四处奔波、四处碰壁的事一股脑告诉了鲍梵,最后还愤愤不平地吐槽了几句机关单位办事效率如何如何低的话。
“哥儿们,这事你不能这么看,公务机关当然要有严格的审核制度了。你想啊,要谁都能随随便便批到款子,让别有用心的人故意钻空子来骗钱怎么办?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你有点儿耐心,按流程一步步审批呗。上头审查清楚了,自然就会批下来。”鲍梵听完,试图纠正季初的想法。
“等不及的事啊!房子漏雨,孩子们总不能天天淋着雨上课吧?屁大点事搞一堆流程,毛病!”季初愤愤地说。
“扑哧……”坐在季初对面的女同学突然笑了,“季初啊季初,你还真是一如往昔是个愤青啊!”
那个女同学叫苗淼,是季初的大学同班同学。
当初念大学的时候,苗淼是他们计算机系里出了名的特困生,不过学习很拼,连续四年都将学院里的贫困助学金和奖学金双双收入囊中。那会儿她土里土气的,四年如一日穿着一套早已洗旧的高中校服,剪着齐耳短发,看起来没有半分女性特征可言,在一群热衷于打扮的女大学生中显得非常不起眼。
不过现在的她跟读书那会儿的气质是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依旧是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可头发明显是精心打理过的,处处都透露着干练的气息;身上穿的也是裁剪合体的职业套裙,袖口处的纽扣上还隐隐约约看得到名牌的logo,低调却不简单,处处都彰显着她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女人。
同学之间说话,自然是不用太端着,什么玩笑都可以开。苗淼嘴上嘲笑季初是愤青,眼里却半点嘲笑的意思都没有,反倒透露出几分欣赏与赞许。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有深意啊?我怎么记得当年季初就怒发冲冠过一回,是替谁出头来着?”有人故意插科打诨,“替人打抱不平,跟辅导员吵架,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要跑去西部支教援藏。”
苗淼抿着嘴笑。
这说的是当年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快毕业的时候,学院里有一个援藏支教的名额,补贴挺高的,八千块钱一个月,但至少需要援藏支教两年。辅导员知道苗淼家里条件差,也知道她能吃苦,便想把这个名额给她。
可当时,苗淼已经拿到一家知名互联网企业实习生的offer了,无薪实习三个月,做得好就有机会留下来并转正。
苗淼在高薪补贴的支教和大公司无薪资实习生之间摇摆不定,不知如何抉择。
当时辅导员极力劝说苗淼去西部支教。
每回开班会,辅导员都要提这事。听多了季初就有些不耐烦,再加上平日里辅导员的很多做派季初都不太看得上眼,他一个没忍住,当众喷辅导员是自私自利,瞎指导学生的就业方向。
当时,季初慷慨激昂说的那番话苗淼一直记得一清二楚。二十二岁的他怒发冲冠,拍着桌子质问辅导员:“你去过西藏吗?你知道西藏的条件有多艰苦吗?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要是有个女儿,你舍得让她去吃这个苦?”
苗淼平日里和季初没有半点交集,她没想到季初这个系里公认的富二代会为了她就业的事跟辅导员吵起来,一时有些蒙。
辅导员对季初也没什么好感,觉得季初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罢了,当场就回敬了季初几句,讥讽季初才是真的自私自利,自己吃不了半点苦不敢去西部支教,就别瞎动摇愿意去的同学。
季初那会儿年轻气盛,受不了激将法,还真向学院申请去援藏支教,以示正名了。
那道人生岔路口不知该如何抉择的选择题,季初替苗淼画掉了一个选项,苗淼就只能去大公司当实习生了。
进了互联网企业后,苗淼靠着自己的努力成功转正,并且稳中有升。经过几年的打拼,她逐渐跻身中层管理,在一众男领导中间特别鹤立鸡群,也出落得更自信了,压根儿没有半分当年那个丑小鸭的影子。
她对季初一直都心怀感激,要不是当初季初莫名其妙插了这么一竹竿,她也没有现在的成就和生活。
当年的她是个背着一屁股助学贷款的穷学生,从不敢跟季初这种一双鞋能抵她三个月生活费的公子哥攀交情。
可现在她不一样了,她笑季初是“愤青”的时候,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季初,欣赏的神色呼之欲出。
“我说季初和苗淼啊,你们俩这也是缘分,要是都还单身,不如你们在一起凑一对了。”有同学继续拿他们俩开玩笑。
苗淼笑而不语。
她自然懂这种玩笑是不能当真的,她对季初确实有好感,只是季初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她还真拿捏不准。
同学们的玩笑越开越过分,季初索性又祭出了“女友大法”,不动声色地将安可可搬了出来,一劳永逸。
“我有女朋友了。”他干净利落地撇清关系。
这个回答太过突然与绝对,让苗淼有些吃惊,她再看向季初时神色就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了。
尴尬的气氛还没活过一秒,就被鲍梵举起的酒杯给驱赶没了。
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同学难得见面,自然是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的。很快,大家说说笑笑,几杯酒就下了肚。
安可可给季初打电话的时候,鲍梵正在教季初如何正确地写报告、批款子、找路子。
安可可说自己来还红包,问季初方不方便。
季初抬眼看了一圈,某个酒量不佳的老同学已经伏在苗淼的肩头,还在絮叨着季初为了苗淼和辅导员吵架的旧事,他便点了点头,让安可可过来。
安可可赶到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压压糊成一片了。
这红包就像是四块重重的砖头压在她的包包里,让她心神不宁。她看完比赛就往季初这里赶,为了早点赶到,她特地去挤了地铁,还不小心在地铁站里摔了一跤。
苗淼抬头,好奇地打量着门外那个比白雪公主还要白上几分的少女。少女一身肌肤胜雪,可能刚刚是小跑着过来的,白里还泛着些粉,少许细汗随着长长的刘海滑了下来,整个人还抑制不住地轻微喘息着;马尾乖巧地搭在肩上,弯成好看的弧度,一件纯白色的娃娃衫,风格有些稚嫩了,但凡过了二十岁的女人穿上肯定有装嫩的嫌疑。可穿在少女的身上就恰如其分,让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和美好。
没有女人不嫉妒还停留在青春期的少女——她们青春、诱人,就像是清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就像是刚刚冲上天际的烟花,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她会给你绽放出怎样的美好。
苗淼手里一直捏着红酒杯,在那里玩味十足地晃啊晃啊……
“小妹妹,你找谁?”苗淼幽幽地开了口,男人们这才注意到门口竟然站了个萌妹子。
安可可不好意思地冲着大家吐吐舌头,探出小半个身子,冲着季初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出来说话。
“我女朋友。”
季初丢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放下手里的餐具出去了,只留下一众同学在包厢里哗然。
“可以啊季初,你宝刀未老啊!这一出手就是个大萌妹。”
“童颜、貌美、大长腿啊!”
“季初这是从哪儿拐来的萝莉啊,也太正点了吧?厉害啊厉害……你艳福不浅啊,我等望尘莫及啊!”
桌上没两个女同学,男人们肆无忌惮地开启了艳羡模式,毫不掩饰对季初的羡慕。惹得苗淼心生不悦,却又不好说些什么,怕被人误会是嫉妒。
苗淼安慰自己没什么好嫉妒的,不过是个满脸胶原蛋白的漂亮小姑娘罢了,脑袋空空,等青春期一过,就迅速枯萎不值钱了。
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
她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听门外的他们在说什么,可屋内太过嘈杂,她什么也没听到。
季初走出了包厢门,这才注意到安可可的裙子破了,一点淡淡的血迹风干在裙角破裂的地方,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我就是来给你送钱的。”安可可急急地从包里掏出了那四个大红包,递还给季初,“阿姨包的红包实在太大了,我不能收啦,还给你。”
她都没问那红包是怎么到自己包里的。
她想过了,肯定是昨天季初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放进包包里的。
“约法三章时不是说过,得了红包就归你?”季初没接红包。
“约法三章时还说不许动手动脚,你不也动了?”安可可轻微吐槽。
季初有点蒙,自己什么时候对她动手动脚了?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前一个晚上的所有举动,似乎都跟“动手动脚”这个词沾不上边,除了他拉过安可可的一根手指头——在成年男人的认知里,那还没触到“动手动脚”的高压线吧?
安可可见季初没动静,索性把红包直接塞进季初的口袋里,然后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和季初道别,仿佛完成一件大任务:“红包还你了,拜拜,我走了哈!”
季初皱眉。
在他眼里,安可可就是个小孩,或许第一次见面时对她有所偏见,觉得她就是个被家人宠坏的富家女,可相处多了,他发现她心眼挺好,像是个可爱的邻家小妹妹。
这个小孩跑那么远来送钱,腿还摔伤了,自己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好像有点过分。
在安可可消失之前,季初踌躇着开了口。
“等等!你是怎么来的?没有人接送的吗?要不,我送你回去?”
安可可的脚步顿住了。
安妈妈从小就教育她,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要懂礼貌,不要一边跑一边说话,一定要停下来,正对着别人的眼睛,最好可以视线正对着对方的鼻子,以示尊重。
可季初有点高,安可可要想将视线对准季初的鼻子,就需要仰着头。这种角度,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还是个在跟大人说话的小孩子。而且,季初的表情总是很严肃,与他对视会让她觉得有压力。
不过安可可还是既客气又礼貌地抬起了头,认真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冲着季初道:“不用啦,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啦。”
纵使安可可心大,季初也没忘记电梯里的破事,不太放心小孩自己回家。
他没拿安可可当女朋友看过,只是觉得,既然小孩子是来给自己送东西的,那自己就要对她的安全负责。
“安全第一,我送你。”季初的话不是商量,是命令,“跟我进去,我拿车钥匙。”
许是当惯了老师,季初见到安可可这样的小可爱,就习惯性用那种严肃又不容违背的口吻说话。
安可可竟真的乖乖地跟着他返回了包厢里。
当季初领着自己那个“童颜、貌美、大长腿”的小女朋友返场时,老同学们都纷纷起哄。
“快快,挪个凳子。”
“季初,金屋藏娇不对啊!这么漂亮的小女朋友,赶紧给我们介绍介绍。”
季初没搭理他们,径直从饭桌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和车钥匙,看起来像是要走了。
季初:“我先送她回家,等下再过来。”
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拦了拦,是苗淼的手。
苗淼:“喝酒不开车,找个代驾送吧,或者替她叫辆出租车。”
她的话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
鲍梵是组织这场饭局的人,接风宴就是给季初安排的,鲍梵哪会放季初走呢!他起身将季初按回原位上坐好,又将安可可客客气气地请到季初旁边的位子上,招呼服务生再添一副碗筷。
鲍梵:“苗淼同学说得对,喝酒不开车,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回去吗?给你接风,老同学都赶来了,你先开溜合适吗?都坐下来,先吃点喝点,等下喝完了我给你们找个代驾,把你们俩一起送回去,不就完事了。”
安可可很少参加这种社会上的饭局,这一大桌子人,安可可都不认识,她有些尴尬。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季初,乖巧地等着他的意思。
季初确实忘了自己喝了两杯酒这茬了,他看了一眼安可可摔伤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她纤细的腰身,问道:“你吃晚饭了吗?”
安可可小声地如实回答:“还没呢……”
她一看完比赛就往这儿赶,赛场离这个饭店特别远,她连着倒了好几趟地铁才找到这地方,哪有时间吃晚饭呢。
“那先吃点再走吧。”季初冲着安可可点点头,用的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啊?
安可可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要不要留下来吃点,而是在心中默默吐槽:这是要买一送一,陪着他应付完家长,还要应付朋友的节奏吗?
不过她没敢说出来。
在季初那张让人有压力的脸面前,安可可总是不太敢张口提出反对意见。
好在这时候服务生上菜了,一条足足有一米长的烤鱼被两个服务生奋力地抬上了桌。
“本店特色菜,江湖烤鱼。”
安可可还没吃过这么大的烤鱼,她好奇地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那条扁扁长长的鱼,琢磨着这到底是个什么鱼。
季初懂了,小孩爱吃海鲜,鱼说不定也是她爱吃的。
鬼使神差地,季初主动站了起来替安可可撕下一大片烤鱼,放进了安可可的碗中。
“谢谢。”安可可对季初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果然没带犹豫地低头,默默地啃起鱼来。
季初了然。这就跟他学校里的那群小孩子一样,一给好吃的就会特别听话。他知道了,以后只要勤劳投食,两人肯定能相安无事。
不过,很快他就要回学校了,两人也没有什么以后不以后的。
想到这出,季初又鬼使神差地替安可可撕下了一大片烤鱼,二度投食。
两人默契的行为落在别人的眼中,就是秀恩爱了。
大伙特地撇下另一半,单独出来跟老同学鬼混,却没想到要看这种拼命撒狗粮的高能画面。顿时哀号连连、抗议满满,一个个都声称自己的身心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不过这些都影响不了安可可吃鱼。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烤鱼。这烤鱼不错,对得起“招牌菜”这个名头。
安可可的一旁坐着季初,另一旁坐着鲍梵,只听鲍梵随口这么一问:“季初,你女朋友看着有点小啊,还在念书吧?”
季初没回答,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啧啧,老牛吃嫩草啊……”
“这么小的小美女,季初你是怎么骗到手的啊?”
“师生恋?”
季初听到“师生恋”三个字,立刻严肃起来了,没好气地白了那个开玩笑的男同学一眼,无视他们几个隐秘又八卦的眼神,一脸正气道:“别瞎说,她比我们小三四岁而已,马上就大学毕业了。”
安可可快毕业了,他应该是没记错的。
苗淼既好奇又有些傲慢地问道:“也在北京念大学?在哪所大学啊?”
当年苗淼考进他们念的这所名牌大学时,可谓是全村人的骄傲。她老家那个村子里从来就没出过大学生,更何况她考上的是皇城脚下的“985”大学,全国排名前二十位的高等学府。
这是苗淼改变命运的一块敲门砖,也是她毕生的骄傲。
自从安可可随着季初进门以后,苗淼就没少打量安可可。她见季初举手投足都挺宠安可可的,又见安可可小小年纪就背着Chanel,还是那种只有少女才会买的粉嫩款,便很主观地认为,安可可不过是一个仗着貌美、可爱搭上了季初这样的富二代的、拼命挥霍买买买的拜金女孩罢了。
这种女孩子哪肯花心思在学习上,多半就是念了个野鸡大学,跟她自然是没有任何可比性的。
安可可被人问话,礼貌地放下手中的烤鱼,认真地看着苗淼的眼睛眨了眨,软糯地回答道:“是的,五道口大学。”
一句话落地,四下皆惊。
苗淼估摸着季初的女朋友这是开了个玩笑,可这一点都不好笑。
不管国内的大学排名如何变动,每年为了争排位如何风起云涌,有两所大学的地位都是稳如泰山、从来不变的,永远是公认的第一和第二。
其中一所大学是北京大学,另外一所大学则是清华大学。
清华大学因为位于五道口,所以被大家亲切地戏称为“五道口大学”。
这个小萝莉竟然敢自称是清华大学的学生?
苗淼冷笑了一声,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心中的质疑。别说苗淼不信了,在座的也没一个相信安可可会是清华大学的在校生,只是大家没有苗淼表现得这么明显罢了。
“我没听错吧?她说的‘五道口’,是我们理解的那个‘五道口’吗?”苗淼的声音有些嘲讽的意味,“小妹妹,你清华的?大四?”
安可可先点点头,可又摇摇头。
苗淼看安可可摇头就觉得这事如自己所料,这小女孩绝对不可能是清华的学生。
安可可摇头是因为自己还没上大四:“是清华的呀!不过过完这个暑假,等开学后我才读大四。”
一声玻璃坠地破碎的尖锐声音响起。
某个男同学尴尬的声音随着响起:“手滑,手滑……没事,碎碎平安,我来收拾一下。”
一群成年人都有点沉默,没想到看起来软萌的美少女安可可,竟然是在座的人中学历最有含金量的一个。
苗淼有些不死心,她都有冲动想问安可可是不是靠着艺术招生考进清华的了。可那是清华大学,就算是清华美院,也不是等闲之辈能轻轻松松考进去的……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讪讪地闭了嘴,没有问出口。
清华大学是所有学子心中的那道白月光,是很多人一辈子都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这道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加身,刚才那些一直在开安可可“童颜、貌美、大长腿”玩笑的男同学,再看向安可可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少了两分打趣,多了两分尊重和羡慕。
而季初则是一脸淡定地坐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