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方志华留在了徐曼婷家里，两个人聊了整整一夜，直到凌晨时分才各自睡着。
倒没有什么香艳的情人重逢的戏码，徐福贵突然病倒让徐曼婷惊吓过度，而家里没人更加深了她的这种恐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
当方志华准备告辞的时候，徐曼婷哀求的眼神让他的心瞬间化了。他也还有很多话想要和徐曼婷说，就索性住了下来。
结果这一住，就说了一整晚的话。
徐曼婷跟他说了很多很多——就像当年给他写信那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徐福贵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一会儿说自己常常去方家帮刘芳金做家事，一会儿说自己现在做老师带小孩每天都很累又很快活，一会儿又说其实她一直都想着方志华但是她不肯说。
方志华就躺在她床边的地铺上，拉着徐曼婷从床上伸下来的手，听着她那苦苦藏了数年的女儿心事。
到最后，徐曼婷自己都说的迷迷糊糊的，突然轻轻的笑了一声，说：“志华哥，你知道吗？我以前就想过，要这样和你一直一直说话……”
方志华答应了一声：“嗯，我知道，我听着的，你说吧。”
徐曼婷半睡半醒地接着说：“我只想说给你听，陈志朋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跟他说，他也不愿意听，就只有你愿意听我的这些没用的话。”
徐曼婷的话引起了方志华的注意：“陈志朋，你未婚夫？曼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徐曼婷终于累得失去了意识，陷入了酣睡当中。
不喜欢谁呢？不喜欢我方志华，还是不喜欢他陈志朋？方志华懵了，但想了想，也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于是他也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入了梦乡。
只是因为两个人睡得实在是太晚了，没多久就又被闹钟叫了起来。
“志华哥，昨天……谢谢你。”徐曼婷看着方志华有些萎靡不振的脸，有些抱歉又有些甜蜜。
方志华笑了：“说什么傻话，得了，我去上班了，这边你看着有需要帮忙的就叫我。”想到了陈志朋，他又尴尬地笑了：“不过接下来应该没我什么事了。”
徐曼婷突然拉住了他：“不是的志华哥，我……总之你给我点时间好吗？我现在有点乱。”
方志华笑了，他弯下腰捏了捏徐曼婷的脸蛋：“我知道，我没有要你非要做什么，我只是想要看到你笑。”
说完他站起身来用力伸了个懒腰：“好啦，我去做点吃的，然后我们就去上班吧。”
从徐曼婷家出来再搭上公交车，方志华一路昏昏欲睡地奔向了上班的零件厂。到门口的时候，他愣住了。
黑压压一大片人正堵在工厂门口的公告栏那里看着什么。出于好奇，他也走了过去。
“这是在干嘛呢？”方志华跳了两下实在看不清里面写了什么，只好拉住旁边的一个工友。
那工友看了他一眼，说：“倒霉事儿呗！”
方志华瞪大了眼睛：“倒霉事儿？啥意思？”
那工友把头上的安全帽一摘，愤愤地甩了两下：“改制！厂子现在要转军民两用了！”
方志华傻了：“啊？这么大事儿？”
工友叹了口气：“是啊，都不知道咋就两用了呢？我们这一辈子都在做军用流水线的可咋整？”
方志华已经没心情再跟他掰扯下去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自己上班的工业设计院，发现平常满满当当的办公室和车间今天竟然有好多人没来。于是他赶紧找到了黄工程师的办公室，门都没敲就进去了：“黄工，改制的事情怎么说的？”
黄工从手里的图纸上抬起头：“以后进来先敲门，年轻人，不要急躁。”
“不是，这都不是敲不敲门的事情，黄工，改制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改了改了呢？”方志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改制了，那我们这些员工怎么办？”
“改制当然是为了我们的企业能够更好地服务于改革开放的现代化进程，这是历史的必然趋势，”黄工摘下了眼镜，用桌上的眼镜布慢慢地擦拭着。“至于什么时候改，怎么改，那也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才是重要的。”黄工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慢条斯理，但方志华偏偏就从其中嗅到了一丝阑珊的味道。
“我听说厂子要改成军民两用了，那我们这个工业设计院怎么办？”方志华接着问。
“部分具有民用工业设计研究经验的人员将会留下指导工作，其他人因为厂子不再做军品的主研发工作，就不用留下了。”黄工叹了口气。
“天数有变，人不由己啊……”
黄工的话几乎就是滨城零件制造厂改制的注脚，当滨城汽车零件制造厂的牌匾在鞭炮声中被挂上宏伟的厂门时，也有无数人受到了下岗的噩耗。
“哥，回来了。”方志华听到家里门响，从厨房探出头来。
“嗯，回来了。妈，织玉一会儿也回来。”方志国的脸色有些阴霾，方志华看得清楚，心里不由得一紧。
自从那天跟黄工聊过之后，他就明白，他待在这家工厂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原本他所在的设计组就是主导军工研发了，如今不再涉足军工研发工作，就连黄工这种三十年的老设计师都岌岌可危，更何况他这种才来了没几个月又没有任何出品的新丁？
果然没过几天，他就和几个刚到不久的新研究员一起拿到了下岗通知书。更糟糕的是，因为方志华的工作年限太短的缘故，他这次下岗没有任何补偿。
当方志华拿到工厂审计对他做出的处理决定的时候，就连黄工都露出了一丝不忍，跟他说了一句抱歉。
他倒是不觉得黄工有什么错，毕竟黄工也无法左右历史的车轮，可是一想到自己没了工作，他的心里就有些发慌，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徐曼婷那边了，他赶紧去找方志国。方志国告诉他，当务之急，先联系别的工作，方志国这边还能撑几天，只要方志华动作快，家里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那个时候兄弟两还对改制抱有几分期待，认为像方志国这样踏实勤劳又懂技术的工人应该没有那么快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