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天连久违的嫂子何织玉都要回来了，敏锐的方志华嗅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
刘芳金则是没想那么多，她现在还被两儿子蒙在鼓里，以为方志华每天出门找工作实际上是去厂子里上班。一辈子都在滨城零件制造厂的她当然觉得两个儿子都在零件厂那就是一等一的好，所以每天都过得喜气洋洋的，听到大儿子方志国说待会儿何织玉也回来，一下子就乐了：“哎哟，织玉这孩子都多久没回来了，等着妈再做两个菜，可不能让织玉饿着了！”
说着刘芳金就自己进厨房忙活去了。方志华则是走到了方志国面前压低声音问：“哥？咋回事儿啊？情况有变？”
方志国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待会儿等你嫂子回来再说吧。’
方志华心里更觉得不妙了。老实说，这两天他也有些头疼，他委实没想到，自己的高学历并没有能够得到那么多的工作机会。
“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有一次入狱记录吗？”他又想起来今天早上那位人事主管犀利的发问。
“我……我当时失手打伤了人，后来自首了。”方志华感觉自己刻意隐藏的过去又被盘剥开来，让他的自尊鲜血淋漓。
“抱歉，虽然您的学历和能力我们都很喜欢，但是考虑到您的入狱记录，恐怕我们没有办法与您共事，因为我们对您是否能够处理好同事之间的关系抱有很大的疑虑。”那位人事主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方志华的档案，最后还是回绝了他，哪怕方志华只提出了一半薪水试用的要求也没有松口。
“有没有坐过牢就这么重要吗？”方志华出门时候忍不住踢了一下门框。
“很重要，至少在你踢门的时候，它会提醒我，你不仅仅会对门施暴。”那位人事主管字字如刀地扎在了方志华心上。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如今他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还遥遥无期，可是看方志国的样子，难道方志国这边也是大厦将倾了？
兄弟两在小小的主厅里坐下，方志华给方志国倒了杯水，方志国没有理会，只是点了一根烟，用手杵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志国，华子，昨天娟儿打电话回来说了，她这会儿要准备中考了，让我给问问你们，她是读中专还是读高中啊，中专给报学费，高中学费有点贵，她想读中专，早点工作赚钱。”
“别吧。”方志华和方志国异口同声地说，可是说完了以后又沉默了，说的倒是轻松，可这笔高中学费要谁来出呢？
“你们这是怎么了？”刘芳金毕竟是当妈的人，见两个儿子在那大眼瞪小眼，就知道准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了，当下把手一擦，坐在两儿子对面：“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妈？”
方志华嘿嘿一笑：“哪儿能呢，妈，我能有啥事儿瞒着你啊。”方志国摇了摇头说“没有，妈。”就又接着抽烟。
刘芳金还要再问，就听见门口一阵响动。方志国的老婆何织玉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刘芳金一看愣住了：“织玉你回来了……诶哟，这，怎么都是你厂里用的东西啊？”
何织玉嘴角一撇，声音就带上了哭腔：“妈，厂子里不要我们了，厂子改制我们都给下岗了……”
“你怎么就跟妈说了呢？这不是还没影的事儿吗？”方志国突然生气了起来，冲何织玉吼了一嗓子。
“什么没影的事儿？今天我们五组和六组只能留一组的事儿不是都知道了吗？人家六组跳得一个比一个高，就你！闷葫芦打不出个响屁来，你这样肯定留不下来了！”何织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当场就窜了起来给方志国的气焰按了下去。
方志国也知道自己理亏，只好瞟了一眼自己媳妇：“六组那几个兄弟，家里困难。”
何织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就把手套甩了过去：“困难，谁家不难？方志国你看看咱们家，现在还住这院子的能有几个？妈的老寒腿你还管不管了？咱们的孩子读书钱奶粉钱你还管不管了？志娟的读书钱呢？爸的欠债呢？还有志华现在也没找到工作了，哪哪不都得用钱，你倒是好，当英雄逞威风，你让全家跟你喝西北风呢？”
方志华原本还想帮哥哥说两句，结果没想到何织玉这刀子一样的嘴当场就把他丢了工作又找不到新工作的事情给抖了出来，只好跟方志国一起焉在那不吭声。
刘芳金这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织玉，你是说，你们三个，都要下岗了？”
何织玉哼了一声，这才说：“是啊妈，你别看这兄弟两跟没事儿人似的，今天让我也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一下这个事情，再商量一下往后的打算呢！”
刘芳金一下子没了言语，她抖索着走到饭桌旁边坐下，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这才一拍大腿长出了一口气：“老头子，你看看，这就是你厂子，连你儿子都不肯留，你说你图什么哟……”
方志国一根烟抽完，又点上了一根烟，何织玉走进厨房把火关了，出来以后就杵在门口那站着，低下头玩弄自己的指甲。刘芳金一边说着“老方啊你看看这世道”一边说着“这日子往后可怎么办啊”有些失了神。方志华看来看去，似乎就只有自己还有些精神了。
想了想，他猛地跳了起来，大喊了一声：“好了！”
屋子里三个人齐齐看向他，方志华清了清嗓子，先看向刘芳金：“妈，没错，我是下岗了，但是我已经在找工作了，相信我，我可是留学生，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然后又看向何织玉：“嫂子，辛苦你了，但是你当初跟我哥在一起，不也是因为他的这副热心肠吗？你要相信我哥，得道者多助，我哥以后一定会交好运的！”
最后他看向了方志国：“哥，你我就不多说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说是不？”
方志华猛的一拍手：“我们要响应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指导，众志成城，共度时艰，你们说，好不好！”
方志国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会儿，脸上微微露出了个笑容：“好。”
“你就小子有嘴在那巴巴地。”何织玉咕哝了一句，俯身抱了抱刘芳金：“好了妈别气了，我们来想办法，你别发愁，啊？”
刘芳金抹了抹眼泪：“我给你们做饭去。”
方志华见屋子里的气氛活络了一些，心里松了口气，可是转眼间，他又感觉到一阵巨大的茫然。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窗外有阵歌声传来。
“……敢问路在何方……”
方志华叹了口气。
路，真的在脚下吗？